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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里啪啦,劈里啪啦。
她捂住耳朵,浓烟四溅开来。往事被风吹去,她站在一片烟海,上无片瓦,下午立锥之地。炮仗还在响,劈里啪啦,劈里啪啦。有人猛地拽住她的胳膊。
“……阿兄?”
荆风那张平铺直叙的寡淡面目,在尘土缭绕中显出莫名的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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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事府典军自小无父无母、亲缘福薄,随师傅习武也不过只到十岁,还是少不更事的时候,不仅不晓别离苦,一进长安更是乐不思蜀。所以他自然想不出亲人离世该当是种什么滋味。
可是他见过。
他与戚晋初遇是在十年前。定昭仪投缳自尽已有数月,六公主病故才方不久。深山里长大的毛头小子开口就笑戚晋成日不声不响似个闷葫芦,那闷葫芦立刻炸开膛,扑上来连撕带咬甚至抢先在他头顶敲一个包。当夜第一次关了紧闭的荆风想明白了三件事:其一,自己该学会闭嘴,依样也化做一只闷葫芦;其二,主仆有别,就算戚晋先动手,自己也不能恃强凌弱、甚至不能点到为止,他一根手指头都不改动;其三,亲人故去是个硕大的创口,会让人变得缄默、更会让人变得愤怒。
或是变得更加消沉而软弱。
皇后与皇贵妃分庭抗礼、势成水火,他跟在戚晋身侧、甚少见到戚亘。印象中那是个太过纤瘦白净的少年,就像纸画泥捏似的,还见不得太阳,多数时间都躲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便就是封王建府的庆典上,他也依旧像个格格不入偷穿了长辈华服的孩子,中气欠缺、眼神飘忽,后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所踪。他会了荣王意,偷偷去寻,在最里别院中瞧着年轻永王对画出神的身影。那画中之人荆风并不认识,但戚亘在喃喃娘亲。
封王称帝,称孤道寡,没有依靠、无路可退。彼时戚亘如是,后来的戚晋亦如是。山陵崩的消息传来,戚晋正在远遂关巡边。荆风同他一起星夜兼程跑死了五匹马,回到长安连兴明宫都没能进,就被新皇一道圣旨打去了京郊守陵。全副武装的秦家军精锐“随行护卫”,戚晋却一路无波无澜,只当一切如常。
他不能为父亲离世悲伤;他更不能为戚亘即位而恐慌。日月天地已换,疾风骤雨不歇,他唯有迎难而上。
后面有好消息传来——不全然算是好消息。先是穆慧皇贵妃自尽,后是卫国公战死。皇党连失两员悍将,赦荣王回京的圣旨很快便不情不愿地下达。再次回京,戚晋没有急着进宫、没有忙着回府,反倒是拐去卫国公府,就站在门外望着满院白幡出神了好些时候。少了卫国公荫蔽,秦家兄弟好像一夜之间忽然学会了待人接物,甚至彬彬有礼邀戚晋入府坐坐。戚晋却上马就走,只当如此能放心将新丧母的皇长姐交由秦家照料。
秦家兄弟的蜕变却不过是昙花一现。
秦蛰在世时他二人便惯爱意气用事,秦蛰故去后他二人反倒更心浮气躁。秦秉正说要向燕贼复仇,带了没多久就请旨挂了左威卫大将军之职又领兵出征。秦秉方每日又扎在军中,将家中大小事务全丢给年逾五十的母亲照料。老夫人一边带着两个总角孩童,一边还得宽慰丧母的儿媳靖温长公主,朝中上下都道她辛苦,独独皇帝会觉着羡慕。
秦家兄弟毕竟还有母亲在堂,还有任性而为的资本。他却已经什么都不剩。
如今的木棠是否也是这样,会羡慕良宝林、羡慕段孺人、甚至羡慕薛氏、羡慕小郡主?她抑或将选择逃避、将陷于愤怒?荆风无从得知,因为对面一路上累过了劲似的,眯眼只管睡觉。午后他安顿执乘亲事找处驿馆歇下,叫她不醒终于伸手去轻拍时候,这才惊觉这丫头不知何时已起低热。木棠恰巧睁开眼睛,默默却只抱臂一缩:
“我没事,不打紧。”
她说着眼神向外一送,刹那间却好像明白了些什么;接着明明有所畏惧,却还是一扭身挨下车辕;驿丁前来牵了马,她却不进驿馆,反依着官道继续走;荆风将她喊住,她竟回身行下大礼,认真得令亲事典军都要打个寒战。
他恍然倒退一步。对面抬起头来。在那一瞬眼神的交错里,她的歉疚与羞耻化为试探,他的同情和担忧却变成躲闪。于是短短一瞬间,在北风吹起、越过千万寒山的一瞬间。他说不出口的话已说尽了;她不愿听到的事实已经讲明了。
那封寄给娘亲的信,是再也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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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阿蛮的家很远,木棠的家很近。远到她三年都不曾涉足,近到再有半日便可到达。马蹄声由远及近,院角枣树上布谷惊飞,乌泱泱扑腾着远去。柴门破败,福字斑驳零落,桃符陈旧黯淡。庭院空旷,没有农具,没有人烟,映入眼帘的只余丛生的野草,荒地上,泥墙里,瓦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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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她的家。
这却不是她的家。
时近黄昏,漫天火红却恍若烈日当空。她走上屋后南山去,走过山脚早已干涸的潜流、走过半坡上早已枯死的椒树、走过山腰遍生荒草的坡田,走过山顶破败漏风的小屋。她走到山背后,来到爹爹和兄长面前、来到娘亲和……
面前有两座新坟,一大一小。大的那座面前插了块槐木——那并不能算是一块墓碑,不过是随意劈了一斧子的柴火,其上布满粗糙的毛刺,既窄又短。碑文潦草丑陋,但每个字木棠都识得:
“妻赵王氏之墓
夫赵……”
碑文仅写到“赵”字为止,剩下的用极小的字体憋屈地挤在四周,几乎糊成一片,最后不得不半途而废。那这并没有阻碍木棠认出立碑人的身份。泰生乡李家村里姓赵的,只有那个外乡来的老光棍。对于木棠而言,十岁之前他曾是孩童杜撰中拥有无数神秘故事的怪老头,十岁之后……
她看向另一座坟。
那座坟头更小,更光秃秃孤零零,甚至连柴火劈成的墓碑也免去。不需荆风说,她便已经想明白——她曾有个弟弟,或是妹妹。那个小家伙或许没来得及来到世上,却害死了她的娘亲。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
“去年冬月。”荆风答。
去年冬月,还是她挨饿受冻的时候。她想到这儿有一瞬竟勾了嘴角,这便让一旁的荆风大惑不解。她不像他曾认识的任何一人,她不逃避、不愤怒、不怯懦、不勇敢、不一鼓作气迎难而上、亦不曾一夕之间改头换面再非吴下阿蒙——她只是在那里出神,就好像等待母亲下厨一样简简单单地出神。她一伸手,没使什么劲就拔下那不能称作为墓碑的槐木——就像随手取出木筒中的筷子;再远远一抛,好似丢给邻家猫狗一块已经没味的骨头。她接着睡倒下去,就像每一个寻常夜晚,依偎在母亲肩头。向上看,满天星火,她从没见过这般绚烂的景色。
李阿蛮只是好好睡了一觉,这次、真的做的是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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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生乡李家村,战无不胜的亲事典军手足无措已经许久,却直到木棠睡倒下去才缓出口气。是自暴自弃的悲伤,他该将这丫头抱下山去。她还着烧,总不能真以天为庐地为盖睡过一整晚……
“……总不能在山上过夜。”好似已经睡熟了的人儿却应声缓缓坐起,“还是我已经睡过了时候?荆大哥?几更天了?”
她说话时迟疑含浑,带着口水般喃喃不清;她还揉起眼,凌乱了鬓,好似当真大梦初醒;连那珊瑚玉牛头项链都从松垮的领口掉出来,荆风便立时避开眼去。
要不是一旁亲事帮他应声,他甚至也要以为方才片刻既是数更,眼下即将天明:
“木棠姑娘你才睡下,天才刚黑。”
“是么?我做了个很长的梦,还没全醒……我总记着娘说,不能在山上过夜,我想、我该回家,睡一觉。”她说着晃晃脑袋,张臂好好伸个懒腰,“劳烦荆大哥,跟着我一整天。能看得清路吗,‘白水黑路麻石头’,是我娘……我娘曾经说过。”
她连改口都改得这么流畅而自然。荆风几乎真要放下心了。
可她没有站起来。
这倒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她只是顺手拨拉着杂草,百无聊赖似的。荆风直到此刻终于能有些用武之地。他片刻便编好只草蛐蛐,逗得木棠竟然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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