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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便更是不明白了。”三日过去,在木棠身畔,她依旧有的叹息,“我之前就是误会他不务正业,因此将他整个我未知全貌的人生一道否决。管中如何窥豹,盲人如何摸象。胡姑姑也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孙刺史明显有所隐瞒,朱侍郎要查他,该是大快人心的事,偏他要拦着。当时,我竟又觉得失落——只是失落,还不愿就此失望。之后,江主簿——偏偏又有个活佛在旁对照着……可他那活佛,原来也是假的。”
可他说起朔方上下安居乐业时笑容是如此赤诚;说起刺史如何兢兢业业时语气更不似奉承;私下说起那名死于非命的细作,面上除了忧国忧民,竟还有一丝物是人非的怅然。“我又见了江主簿那女儿,生着病细胳膊细腿的,但确实懂事,实在招人喜欢。”
“他不是什么活佛,就是个普通人。”木棠道,“虽然有坏心眼,但毕竟也是个普通人。就像以前张公子也说……当官的,从来都这么复杂,光想想脑仁就疼。我觉得,根本就说不清对错,只能相信……”
“我如今,是相信了。”文雀道。
这说来,还得要谢谢卢家父子。虽然文雀早已不胜其烦。她这头卢正前日日跟着要卖乖,荆风那头卢道又见缝插针惦记着邀功,父子俩沆瀣一气,实在两头讨嫌。有那么一次,在文雀终于见了他一面、将细作可能是楚人的消息如实告知、多少算搭了一次话之后,因瞧着他面色白,两眼红,再想起一连几日他似乎都不眠不休忙得脚不沾地,来来去去匆匆忙忙地就飘在这寒风里,她自然觉得自己有必要做些什么。刺史府开仓赈济、下去不少干粮,她在左右帮忙时就望着一筐红亮亮的枣子呆。红枣补血益气,她还是自讨腰包才问郡君讨来不多几颗,想着做了碗羹送过去,走到一半又嫌自己糊涂,忽而记起害臊。人在道中这么傻站了一会儿,恰逢卢正前遥身子路过,当下大喜过望,一手抓过竟是就仰脖喝了个干净。
“你这冤家!”她当下急得跳脚,“这红枣宝贵得很,你就这样糟践!别吹嘘你又立什么功,金丝枣银乳酪都当得起!要不是木棠……碗还来!本事不大嗓门山响,不要脸面。”
换了寻常人,准该知道自己贪了不应该的,多少记起害臊。卢正前可不同,正洋洋自得哩,还非要跟上来与她论个短长。他保护长公主一路平安功在社稷,如何就比不上那尸位素餐的“典军老爷”。“不过就是殿下的影子尾巴罢了,长得普通、没个主见,光会传个话,你瞧上他什么,巴巴地贴上去!韩告还说他心思轻浮,与旁人有染……”
“卢公子!”文雀扯着碗沿用力一拔,险些将其跌在地上摔个粉碎,“背后论人是非,非君子所为。更何况眼见不一定为实,你照了几面,凭什么言之凿凿,轻蔑典军老爷说什么泛泛之辈。一路过来没出大事那时我们运气好,是主子功德无量,你也好意思给自己贴金?还有你那父亲,从始至终又出了多大的力,有甚么脸面敢讨要恩赏?”
她后来想,或许是这句话说错了强调,竟令卢正前听成了鼓动教唆,使得他亲自屁颠屁颠跑去自个邀功去。消息又是执杖亲事传来——文雀都没听个仔细,当下气不打一处来。典军老爷还忙着,他怎么如此不识趣,还敢去扰人休息?她走得急,在石板小径上扭了脚;来得巧,又在堂外扎了耳——
卢正前正在向上求娶:问的是朱侍郎、并非荆典军;讨的是奴婢,求的是妾;言语如常不以为意,好像只当个随口笑话,想上头兴致所至、赏上几两银一样。文雀在屋外停下脚步,忽而抬起头,想看一看月亮。就是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她的余生好像就这样在无人在意的角落被锚定。很快、下一个瞬间,朱侍郎会一挥手,她就会被卖掉,甚至毋需知会她当下的主子——是了,她有主子,她不过是名奴婢。这突如其来的认知足以使她低下始终梗着的脖颈,收起面上轻蔑傲气。在那永恒的一瞬,月光是冷的,她不由得胆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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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响起的,却是余生本不可再闻,他的声音:
“婚姻嫁娶大事,卢公子,先当问她本人意愿。曹姑娘本人,是否已经答应?”
“她?……是纳妾,并非娶妻,何用如此较真?”
房门忽地就在文雀面前打开,满室光辉皆落在她身前。荆风站在门口,背光而立,神色如常,只是将她看定:
“曹姑娘,你是否答应,嫁与卢正前,为、妾?”
文雀竟怔了,连脚腕扭痛也一并忘记。内室朱侍郎似乎已懒得再看这场闹剧:“不过一个妾……”
“是妻是妾,皆是曹姑娘自己的事。请侍郎,不要越俎代庖。”
使曹文雀全心全意选择了相信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他并不是说:“这是荣王府杂务,文雀是荣王府奴婢,请侍郎不要越俎代庖。”他说,这是她曹文雀的私事,只与她一个人有关,只能由她自己做出决定。
“我……”
向来伶牙俐齿的文雀,如今却不知该当如何措辞连句了。或许正是有太多想说,才会如斯张口结舌。可她也用不着说了。卢道远远骂一句“混账小子不识礼数”,正天雷一般轰隆隆滚过来,薅了儿子就要走。他父子间你来我往不知又起了什么龃龉,文雀看着荆风傻,一句也没听。她只知道卢正前最后在喊:
“分明是木棠……阻了出兵的是木棠!你倒还赏了人一耳光……!”
荆风的目光瞬间便不在文雀身上了。
朱侍郎很快被送走,大门又在她面前阖上。门前亲事犹犹豫豫,到底推举出个倒霉鬼来劝:
“典军实在是这几夜没得睡,嫂子甭怪……”
“我不走。”文雀却勾唇一笑,抱胸一旁站开,“我就在这里等着,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她后来等不住,是冲进堂内说的,只一句:
“我不愿意。
“嫁入卢家,正妻、小妾,我统统都不愿意。”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连卢正前都懒得回头看她。荆风却点点头,还要说句谢谢。于是她照旧在门外等着,等着阴晴不定的卢家父子沉默离开,等到檐下灯火都快要烧尽,朗月辉光渐渐露出真迹,等到他踏着月光一步出来。
她还有句该说的,是“对不起”。
“我误会你那天故意不守规矩吃醉了酒;虽然不知你是否在意这个——哪怕一点点。木棠已经告诉了我,你那天是替殿下受过,并非有意放纵,我看轻了你,是我的不是。”
对面沉默了少顷,又道:
“谢谢。”
他再等了一会儿:
“执杖亲事,你是否也要……”
“别得寸进尺。”她忍不住要笑,“对他们,我问心无愧。”
“亲事年纪小、爱闹,何必吓唬他们?”
“这就是你的不对。你没听见他们喊‘嫂子’时候那挤眉弄眼的样子……”她想起对面站在灯笼下,面上本就该是潮红的,也就不去看他脸色,“他们是亲事,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一言一行自有定数。你把他们当孩子看,包庇纵容;却不知换了魏典军,早一个个拉出去打板子了。我几句话堵回去是不想搭话,可不是为了他们好?”
“如此……”荆风满怀无奈,朝她一拱手,“我待他们,谢谢曹姑娘指教。”
“是文雀。”她愈觉理直气壮,笑得更欢了,“不过,典军老爷比起官老爷来说,倒更像名江湖浪客。或许到不该被这诸多条令束缚。至少,木棠口中,我听到的便是这么一名侠士。这几日周全夏州上下,我亲眼见到的,如假包换,也是名君子。”
荆风却摇摇头,显然是困得狠了:“你在给我戴高帽。”他忽而又一睁眼,“还是给我下套?”
“我不知道,对卢家父子,典军老爷是否当真惩恶扬善、行侠了仗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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