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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夜里,聚在一起的人一多,有个主讲的人,便是夜课。
党参说:“我实话告诉你们,在大城市里,资本家剥削工人的秘密是什么?是榨取工人的剩余价值。”
我大爷爷心里有点不痛快,说:“党参,我们都是农哈哈,农哈巴,在田头地间跪跪拜拜的人。你做好事,直接给我们讲农民的事吧。”
“在我们广袤的农村,地主依靠什么来剥削我们?靠地租。”党参话锋一转,说:“你们想一想,租种地主一亩田,一年只能种一季。钉了一条秤,丰年最好的收成,最多最多不过七百斤。各级的官吏,以税的名义,以杂捐的名义,拿走一百多斤;地主以地租的名义,拿走二百多斤。剩下的不足四百斤,才是我们的成本,辛辛苦苦一年的收获,哪能够我们养家糊口?若是碰上大灾大难之年,官家的税照样要,地主家的租金照样要,分文不能少。我们的父老乡亲,只得逃荒逃难,路边死,路边埋。”
我二伯父瞿麦,性格比我大爷爷还火爆,铁口直嘴问党参:“党参哥哥,你直接告诉我,我们怎么办?”
“瞿麦,你告诉我,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党参反问我二伯父。
“党参,我做梦都在想,自己有一亩三分地,自种自收,不用交苛捐杂税,不用交地租!”
“瞿麦,没有自己的土地,我们就是没有爹妈的孩子,哭着喊着要爷娘。”党参反问道:“瞿麦,我问你,我们有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能勉勉强强过上温饱的日子,是不是在想,多下点力气,多赚点钱,买几块田,租给人家种,自己想着收租过日子呢。”
瞿麦心里从不存什么话,承认自己的想法:“是这样的。”
“这样下去,你就是未来的地主,未来的剥削者,对不对?”
我二伯父瞿麦被问住了,坐在一起几十号男女老少,都被问住了,不晓得怎么回复党参。
“我实话告诉你们,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一个政府,建立土地改革的法律,来规范,来限制,来束缚。”
坐在一起听夜课的人,眼前,都是穷得屙血的人,党参说未来的事,提不起任何一点兴趣。
我的邻居伯父,一个叫辛夷的瘦削汉子,说话声音,极像女人,听党参这么一说,高兴得拍着手掌尖叫道:
“苍天做好事修阴德,老子有了一亩三分地,我比天还大一个框框!”
辛夷的老婆,一个叫茵陈的肥胖女人,右手突然揪住辛夷毛茸茸的耳朵,喝道:
“辛夷,你这瘦猴子!你比天还一个框框,那老娘我算什么?”
胸前那对硕大的八字奶,在黑大布斜布扣衫里愤怒地跳跃。
在自家男人面前,当着乡里乡亲几十号人,茵陈竟然敢自称老娘。咳咳咳,我大奶奶,二奶奶那样年纪大的长辈,自打娘肚子里出世以前,第一回听这么不要脸的贱女人,说这种贱到第十三等的话,茵陈不脸红,我们还脸红呢,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二爷爷陈皮,别人都叫他二外婆,素来与世无争,客气得像个糯米团子。此刻,我二爷爷不真不假蹦出来一句话:
“茵陈,我晓得了,你是天的盖子!不错,真不错!可惜的是,膏泥土做的盖坯子,做得太小了一点点!而且,瓦匠师傅没有把握好火候,烧得歪了,烧得裂了,烧得到到处有豁口,还未上釉。要不要摔个稀巴烂,叫你父母重新做一个?”
听夜课的乡亲,立刻爆一场大笑。
幸好,我们的族长剪秋,及时补充一句:“茵陈,你是天盖子?我看未必。我左看你,右看你,怎么都是个穿眼的竹筒尿勺子!”
好多七老八十的老倌子、老太婆,好多胳肢窝里孵得出鸡崽子的年轻后生崽,好多无风起得三个浪的刁钻妇人,只要是亏理的,在族长剪秋面前,是条龙,给我盘起来;是只凤凰,给我收拢翅膀。哪个吃了雷公胆,不是蛇匿鼠伏,乖乖听话?
茵陈怕是三里路远,听到剪秋咳嗽一声,半夜三更可能会做噩梦;或者,吓得会飚出一股小尿,尿湿前面大半个裤裆,走路得夹紧双腿啊。
茵陈可能是前世剥了剪秋的皮,喝过剪秋的血,吃过剪秋的肉,嚼过剪秋骨子上的筋筋渣渣,这一生,天王老子专门安排剪秋来收拾她。怪就怪自己粗心大意,开口说话之前,没有瞄一眼剪秋这个瘟丧在不在场。
算了吧,抓紧开溜为上上策。
住在松山冲牛肝石山脚下的二十五伯伯,翘着白胡子说:“世间的事,一物克一物,当真是蛇服流氓耍,马服相公骑。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岁难行。”
大伙儿认为,何尝不是这个道理。
剪秋这个一言九鼎的铁汉子,也得服理呀。眼下,剪秋只服两个人的理,一个是党参,一个是女贞。
女贞是我大姑奶奶瞿香的宝贝孙女。
俗话说,公公奶奶疼头孙。而女贞,正是我大姑奶奶瞿香的头孙。小时候,我大姑奶奶对于女贞,含在口里怕溶化了,捧在手心里怕摔痛了。这个天使般的女孩子,自从长沙某个高级女中毕业后,变了一个模样,天晴不见影子,落雨不见脚板印,说是去搞革命运动,革什么命呀,革谁的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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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奶奶慈菇,习惯地用针黹子在浓密的头上抹抹头油,在五分厚的鞋底上纳着十字结。我大奶奶对我大姑奶奶说:
“姐姐,哎,你那宝贝孙女,女贞,和姐姐年轻时候一个模样,活脱脱的美女呢。”
这话好听,受用。
但我大姑奶奶瞿香,满脸都是愁,低声对我大奶奶悄悄说:
“老弟嫂哎,你不晓得底细,我心里结着蜘蛛网一样的愁呢。你帮我评评理,一个女孩子,不学女红功夫,偏偏要去读书;读书归读书,读完书,安安生生做个老师不好吗?规规矩矩嫁个男人不好吗?她像着了魔、中了邪,偏偏要去闹革命。革命是女孩子闹的吗?闹不好,是要送命的事。哎呦喂,为了女贞子,我算是操尽了神思,急白了头,栾心都急肿了!”
“姐姐哎,你莫咯样急哪。你听我老弟嫂讲哒,我比作你,牙齿急得梆梆硬,舌头急得稀稀软。女贞不是个小孩子了,她是个读了书的聪慧女子,她怎么选择她要走路,肯定有她的道理哒。况且,我们也不可能天天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去教训她哒。”
我大爷爷也劝我大姑奶奶:“老姐哎,女贞珠算盘子大的字,不晓得认得几个大桶那么多呢。她的脑袋,比我们的脑袋,肯定灵光得出我们几百倍。说不定,她的将来,是我们西阳塅里的大人物呢。老姐哎,看开一点想,你就想得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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