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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里屋“沙沙”响了一阵,东风如释重负,说:“我去看看。”
他放了碗,走去里屋。屋门只虚虚掩着,没有关紧。那响声也还没停,听起来不像大东西,但也不像老鼠。东风心说:“难不成进了黄鼠狼么?”
轻手轻脚地推开屋门,一股馊味扑面而来。东风掩住鼻子,往里一看。这一间分明是卧房,床底却玲玲琅琅摆了十几个瓷碗。有的装了水,有的装了肉汤,有的装了米粥,都结作一碗一碗的冰块。有个炭炉滚在旁边,倒了一地白灰。料想这一家人逃跑的时候,没有熄掉炉子,结果热气把吃食全沤坏了。
而在床榻上,有一团卷在一起的被子,一抖一抖在动。东风小心翼翼走上前,掀开被子,吓了一跳。底下居然藏了只棕色卷毛的“猧儿”小狗。这种小狗是西域卖过来的,永远长不大,不能看家护院,更没办法打猎,都是有钱人家养着玩儿。
碰到生人,那小棕狗怕得要命,“呜——呜”地龇牙。东风退了一步,撞开床头一个柜子,才发觉柜里尽是小孩玩具。小的如小瓷人、“磕印”小泥人、小泥狗、拨浪鼓,大的如大獒犬、大泥狗。
东风心里不禁一酸,想道:“肯定是这家有一个小孩,爱狗爱得不得了。逃难的时候,大人不许带,他自个也说不上话,只好把狗藏在屋里。其实就算逃难带走,最后还是变成一锅汤。而狗呆在这里,不过几天就要冷死;就算能熬过冬天,也要渴死、饿死。这是死局呀。”又想:“不知道这家人逃到哪里去了,近况如何,进不进得了城?”
他看那小狗气息奄奄,把水碗捡起来,内力化开半碗水,喂到小狗嘴边,说道:“你喝点儿水,一会泡些炒面给你吃。”
小狗吓不退他,其实也不敢上嘴咬,只恹恹地把头枕在被子上,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喘息。东风坐在床边,一只手抚上它脊背,只觉得烫得不得了,不禁急道:“你喝呀,或者你走得动么,和我去堂屋,就有吃的了。”
那小狗理都不理他。东风又是可怜,又是心急,眼眶一热,抽了抽鼻子。
身后的门“砰”的被人撞开,张鬼方闯进来,叫道:“怎么了?谁惹你了?”
东风道:“这里……这里有一只狗。”
张鬼方看见床上的“猧儿”,奇道:“你怕狗么?这么小一只,咬都咬不动你。”
东风着急道:“它不肯吃,也不肯喝。”
张鬼方伸出一根指头,凑到小狗鼻子旁边,说:“还有气呢。”把狗整个抱起来,塞在衣襟里面,又说:“它一个劲发抖。”
东风哭笑不得,说:“你吓着它了。”张鬼方说:“那怎么办?”
就算能将小狗带走,到了平原郡,对上安禄山,战场上刀光剑影,更没时间看顾它。可要是送人么,如今人人自顾不暇,谁又有闲情赏它饭吃?东风坐在床边,长长叹了口气,沉默半晌,才说:“我也不知道。”
第120章须倩东风吹散雨(九)
两人抱着小狗,回到堂屋,把内间情形说了。施怀惊得眼珠都要掉出来,半伸着手,碰又不敢碰。张鬼方大方道:“你要摸摸看么?”大大方方走过去,把狗塞给施怀。
没想到狗抖得更加厉害,喉咙里滚滚地咆哮。施怀愁道:“我从小就招狗讨厌。”
众人围在一起,掰开狗嘴,强灌下去一点儿热汤,又灌了一点米糊。那狗稍精神些,突然挣脱,一头撞向里屋。施怀脚尖一点,赶在前面捉住狗。张鬼方说:“小狗认主就是这样,一根筋,主人不在,它也不要活了。”
子车谒坐在伙房里,伸着两条腿,靠在灶边烤火。闻言远远地说道:“拿来给我看一看。”
东风立马警觉起来,说:“不给。”
施怀捉着狗,一脸为难。子车谒懒洋洋道:“我又不会下毒手,像你送我的鹦鹉,我就养得很好。这次出门,还特地托人养着。”
不想他俩吵架,施怀劝道:“师哥,这只狗不听话,要咬人的。”
他一边说话,那狗还扭头摆尾,要去啃施怀的手背。子车谒道:“小狗嘛,我不怕咬。”垂落一只手,敲了敲地面。
东风便眼睁睁地看着,那小狗猛地一挣,跑到子车谒脚边坐定。子车谒笑道:“真乖。”把小狗抱到膝盖上。东风说:“咬死你。”
子车谒道:“你咬人么?”把一根指头伸进小狗嘴里,又惊又笑,说道:“哎呀,你没有牙,是一只老狗了。”
这狗本身长不大,东风压根没想过,它竟然是一只老狗!只听子车谒玩味道:“真是可怜。这一家的小少爷,年纪有你大么?老得腿都歪了,小少爷也不要你了,还这么忠心耿耿。”
东风道:“不要讲了,别人也是逃难,没办法的事。”
子车谒自顾自说下去:“胆子小,身体弱,孤零零守在家里。守得又饿又渴,主人也不回来,慢慢就死掉了。”
东风听不得这种话,真恨不得缝住子车谒的嘴!怒道:“不许讲了。”
子车谒说:“好罢。”把狗放下来,轻轻推到旁边。
也不知道狗是爱他,还是年纪大怕冷,在火边蜷作一团,还是靠着子车谒。子车谒笑道:“我和施怀不一样,天生招猫狗喜欢,不能怪我罢。”
东风不想接他的茬,学他的样子,在地上点了点,又“嘬嘬嘬”叫了几声,那狗就是不肯过来。
东风冷笑道:“好,不管你了。”抬手一弹,把油灯打灭。堂屋陷入黑暗之中,唯独邻间的柴火还亮黄光。众人面面相觑,东风说:“愣什么,明天早上要赶路,早歇吧。”
大家相互之间知根知底,张鬼方也不和他们客气,拖出一张矮榻,和东风抱在上面。施怀有样学样,也拖了床。子车谒说:“你自己睡吧,我再坐一会。”
施怀闷闷地说道:“哦。”打个呵欠,又翻了个身。其实人人知道他睡不着,子车谒自己走不过来,施怀非得醒着不可。
借着灶里一线火光,睡到后半夜。东风身上一凉,模模糊糊睁开眼睛,看见张鬼方轻轻下榻,朝伙房走过去。
子车谒还靠在那里烤火,见是张鬼方,微笑道:“大半夜的,张老爷找我作甚?”
东风跟着竖起一只耳朵。张鬼方嗤道:“谁找你了。”远远绕开,从后门走出去,去了一趟院角茅房。等他一身冷气回来,子车谒又问:“你会不会嫉妒我?”
张鬼方莫名其妙,道:“嫉妒你干嘛。”
子车谒轻轻笑道:“我只消讲一句话,东风就生气、难过、开心,反正都由得我。”
张鬼方不解道:“这有什么难的。”子车谒道:“你也会么?”
张鬼方说:“我干嘛要让他生气,难过?”子车谒不响,张鬼方说:“我再搭理你,他就要生气了。”
东风闭眼躺着,心里想:“算你知趣。”嘴角勾了一勾。只听张鬼方含笑道:“我还晓得,他肯定没睡着。听见这句话,他就高兴了。”
东风赶紧板起脸。听见子车谒说:“这是好事么?我们汉人喜欢城府深的。”张鬼方道:“随便你们汉人。”
屋里静了一霎,张鬼方忽然说:“其实我挺可怜你的。”
东风心想:“子车听别人可怜他,肯定气得要死了。不过张鬼方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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