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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暄一阵,柳銎说:“道澄方丈,闲话不说了。你我都已见识过陈否的手段,晓得何有终天赋如何高。这一回若再任他们跑了,江湖上不知还要多多少冤魂。”
方丈道:“我自然省得。昙丰他们等在藏经阁,随时可以叫来。若有用得上老衲的地方,我也万死不辞。”
柳銎道:“若我说有一个人,与何有终渊源很深。在何有终刚刚出生的时候,陈否特地找他谈过话。方丈愿不愿出手襄助,替我们找见此人?”
道澄方丈问:“是谁?”
柳銎一笑,说道:“那我不与你客气了。三十年前嵩山派刘少崖,你记不记得他?”
道澄面上微微变色,执起茶壶,倒了一杯水。末了说:“佛曰,过去之心不可有。三十年前往事,很多我都不记得了。”
张鬼方低声道:“真不记事的人,才不会这么说。”
柳銎道:“佛还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以前和你叙旧,从未发现你记性差。”
道澄方丈啜一口茶,微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倒不是佛陀说的,是我们僧人戒律。”柳銎说道:“那我问你,你记不记得他?”
道澄方丈默然不响,半晌才说:“记得。”柳銎道:“他其实并未失踪,而是在少林出家了,是也不是?”
道澄方丈说道:“进了少林寺,一切前尘过往都不作数。他若没有出家,我也不晓得他的去处。他若出家了,就已不再是少崖,更与你们没有瓜葛。”
虽然没有明说,但若刘前辈当真没有出家,方丈只消如实说“不在少林”就好。这句话等同承认,刘少崖果然是出家了。
少林僧众足有两千多人,分散在寺里各处,平时难得集会。如果方丈不愿帮忙,他们又该从何找起?
东风急道:“道澄大师,刘前辈如今还……还在人世么?”
道澄方丈点点头,东风松了口气,道:“刘前辈既然在世,别人总不好替他做主。大师若拿不定主意,不如替我们通传。要是前辈执意不见我们,我们也就认了。”
道澄为难道:“但他当年遁入空门,与我提过一个条件,就是再也不要拿这些凡尘名利之事烦他。我答应过的约定,又怎能违背?”
张鬼方道:“如今讲的也并非名利琐事,是救命的大事呀!”
道澄摇摇头,说:“少崖正是为败给谭怀远的事情,闹得心绪不宁,来少林修行一段时日,后来皈依。于他而言,陈否、何有终、武林盟主,就是烦心之事罢。”
讲到这份上,道澄是决意不肯答应了。众人默默无言,坐了半晌,道澄说道:“除了这件事,有别的忙要帮,老衲一定全力相助。”
东风还是不甘心,开口道:“晚辈上回在藏经阁,巧遇神会大师,听他解过一句偈,便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方丈精熟佛法,应当比我更明了此偈含义。”
道澄微微颔首,东风说:“世上一应事物,本没有‘烦’与‘不烦’的分别。一切烦恼由心所生。参禅打坐,亦不是要摒除烦事,而是要清明灵台,不以外物为烦,是这样么?”
道澄不响,东风接着说道:“晚生想的是,刘前辈若已经‘明心见性’了,自然不会烦当年的旧事。要是尘缘未了,借此机会说开,或许还能更释怀些。”
道澄沉吟良久,起身道:“小施主讲的也有道理。老衲问一问他,他若不答应,那便算了。”
方丈出了禅室,柳銎调笑道:“东风小友讲起佛谒,像模像样。要是出家,转天就可以开讲坛。”张鬼方恼得叫道:“师父!”
过了一盏茶时分,道澄推门进来。众人一齐看向门口,都觉紧张不已。道澄笑道:“圆海答应了,但他身体抱恙,想要明天再讲。”
东风也笑道:“明天正好。”又说:“不过我有一事,须提前向他秉明。方丈可否今日就让我见一见他?”
道澄方丈允可,带着东风出去。张鬼方想要跟上,东风却摆摆手,说:“我一个人去就好了。”
三人在寺内又住一夜,第二天,小沙弥领他们去到一间僧舍。僧舍靠边放一张窄榻,圆海躺在榻上,面容枯槁,瘦得不成人形,神色却很安详。
柳銎虽然看不见,四感却很敏锐。闻见僧舍中飘有一股淡淡酸腐味,知道这是人行将就木、不久人世的气味,眼热道:“少崖,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
圆海笑道:“我现今是圆海啦!生老病死,本来也是常事。”柳銎摸索拉起他的手,圆海道:“哎呀,柳銎,你眼睛怎么瞎了?”
柳銎说:“也是常事。”众人搬来板凳,在圆海身旁坐定。圆海道:“你们是来听,陈否与何有终的旧事,对么?”
东风道:“正是如此,叨扰大师了。”
圆海微微一笑,闭上眼睛,说道:“也不算得叨扰。我以前最怕别人提,刘少崖没当成武林盟主。后来年纪大,想开了,偶尔想叙叙旧,都无人可说。你们愿意听,我是高兴的……”
他说话声音渐渐变小,好像要睡着了。突然一醒,睁眼说道:“话说回来,‘何有终’这个名字,还是我起的呢。”
众人大惊,屋顶“嗒”地轻响一声。东风往上看了一眼,张鬼方轻声道:“怎么了?”
东风摇头说:“没怎么。”手却不着痕迹,在十轮伏影上点了点。
圆海继续说道:“我输给谭怀远一年多,心灰意冷,每天躲在屋里,不愿出门见人。有时候想死,有时候想出家。后来我决心遁入空门,收拾好行囊,只是还没成行。有天,我师弟通传我说,刘师兄,有个女人想要见你。”
柳銎道:“甚么盟主庄主,都是虚名而已。前些天长安城破了,拂柳山庄,应该又一把火烧没了罢!”
圆海微笑道:“现在看来的确如此。但当时的少崖看来,就是过不去的坎。
“我本来不想见,但听师弟说,那女人干丑枯瘦,病恹恹的样子。我想,这是谭怀远的妻子,陈否了!我若不敢见她,岂不是要被谭怀远看扁?我便答应见她。
“谁知师弟一走,谭夫人向我行礼道歉,说道,比武的时候是她给谭怀远出了主意,才使谭怀远胜我一头,否则谭怀远武功远不如我。
“我说,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不管输在武功还是计谋,我都甘拜下风。
“谭夫人非常不屑,说我其实压根不服气,只是太好面子,不敢宣之于口。那时她说的其实全中了。我有点烦她,又想她真是可怕,便想要叫师弟送客。
“谭夫人却拦住我,说道,若我还想要扳倒谭怀远,自己做盟主,她可以为我所用。
“我吓了一跳,想到一件事情:华岳派的马柏武功不逊于我,却一早输给谭怀远。谭夫人说,这也是她的计谋。她如何把谭怀远捧上盟主之位,就能如何把我捧上盟主之位。
“我问,为何不找马柏?谭夫人冷哼一声,说道,马柏为人清正,输了以后是真正心服口服。对这样没有野心的人,她也懒得去劝。其实她只说错这句话,否则我或许就答应了……”
柳銎插嘴道:“无论如何,你都没有答应她,不必妄自菲薄。”
圆海笑道:“也是。”又说:“我那时想,难道我就不如马柏?心里打定主意,就算八抬大轿请我做盟主,我也不肯上任了。
“但我又好奇得很,问她,她已经当上盟主夫人,名利双收,为什么要谋害亲夫?她讲了谭怀远对她种种辜负之举,末了把挎着的篮子扔在桌上,突然掀开盖布,露出一个婴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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