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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原以为罗尔夫的状态会保持得还不错,毕竟赫内斯在这个监狱蹲了两年牢里就一点都没瘦,还胖了三斤,却没想到当对方被警卫陪同着,在玻璃另一端出现时,他都快有点认不出他了。
见到卡尔,罗尔夫比他还长久地停滞住,甚至是在警卫不耐烦地用细棍敲了敲他的肩膀提醒他时,他才一屁股瘫坐到座椅上。
他的金发变得苍白了,发灰了,眼睛仿佛也变灰了。
总体来说就是沧桑,瘦弱,因为瘦弱,脸色也灰暗。
坐在他对面的卡尔高大健康,衣冠楚楚,金发耀眼,蓝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罗尔夫一时恍惚,以为自己在照镜子——以为是二十多岁,意气风发的自己在镜子里,等清醒过来,他意识到这是卡尔。
渺小的,脆弱的,那个他曾经爱,也曾经忽视,和他疏忽,再也无法靠近的卡尔完完全全长大成熟了。
他甚至不再是青涩的青年,而像个完全不可不尊重,不可挑衅的大人物一样坐在他对面。
卡尔忽然感到没意思。有的时候,有的弑父,弑母,一定要在他们还身强体壮时完成。
否则换到此刻,都像是在他倚强凌弱,以大欺小。
就像他小时候,父母对他做的那样。
他们用忽视、欺骗、打压、期待、厌恶……等等,所有世界上最柔软,但一样可怕的暴力伤害他。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俩都没有说话。
罗尔夫先艰涩地开口:“karli……你是来怪我的吗?我知道你恨我,这是应该的……”
“不,如果我恨你,我就不会坐在这儿了。我小时候才恨你,因为那时我希望你爱我,希望你向妈妈道歉,希望你做个好爸爸,而你不是……恨的反义词是爱。现在,我不太有这种感觉。”
卡尔说:“我只是无聊。而我没犯法,所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来把你喊出来,也可以。”
“谢谢你给我漂亮和健康,爸爸,我挑了你最好的地方,和你一样。我不想和你再见面,我们的财产也早就分割清楚了,出狱后,你也不要再联系我。闹事,你会去见警察;上媒体哭,我不在乎;打官司,你还是会输。不过,等你死了,我还是会替你办葬礼的。”
说完了,他就利索地起来走了。
说出这些真心话来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困难,反而像有一口浊气吐了出去。
卡尔不在乎罗尔夫听了怎么想,会如何解读他的语气、心情,他只感到畅快,于是踏步出门而去。
瑞士离得也不远,慕尼黑去巴塞尔只需要一个小时的飞机,而埃里卡现在的疗养院就在那附近。
飞机只要一个小时,但推开这扇门,卡尔用了整整五年。
比起只是不太如意、但好歹还算正常的罗尔夫,埃里卡就已经完全没个人形了。
她瘦得快变成骷髅,而且仿佛整个人都缩小了,要重新变回小婴儿似的。
卡尔坐了许久,也没等到她清醒。
比起罗尔夫,面对母亲时,他没有那么平静,他有很多话想和她说——他不再祈求母爱了,但他感到愤怒。愤怒久了,也愤不动了,所以他也不是想质问或控诉对方,他就是想把埃里卡对他做的所有事——那些让他痛苦的,受伤的,全部都说出来。
他知道对方不会承认的,但那也无所谓。
说出来,是为了他自己。
是为了那个躲在被子里哭的小karli。
他的所有悲伤,不应该被无视,不应该无人知晓。
最起码他自己,绝对绝对不要忘。
可当他真的坐在这里,面对骷髅埃里卡,他最先开始说的却是小时候埃里卡对他好的事。
他原以为很少的,真的说起来,却好像永远都说不完。
他只好暂停住,再去说埃里卡伤害他的事。他以为永远都说不完的,真的说起来,慢慢的,倒也就说完了。
“这不是因为你爱我无穷多,害我的时刻很少,而是因为我太爱你了,所以被爱的时刻显得那么绵长;被伤害的时刻,我却不愿意去计较,甚至不愿意相信那是来自妈妈给我的伤口,除非它们实在是太疼了。”
卡尔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看着她颤动的眼皮和眼角沁出的泪,认真说:
“我不再恨你,也不再害怕你。但我也不会可怜你。你软弱、无力、像一团化不开的泥……可即便是这样的你,也曾是我们的上帝。而对我们这两个最弱小的人,你也没有一点慈悲。我该对你流下眼泪的,妈妈,但我做不到,我不想当饿肚子的我、被你害得奄奄一息的莉拉的叛徒,我不能背叛那个时候的我们。”
就在这样的时刻,卡尔也觉得痛苦。脐带仿佛是永远不会断裂的,注视着母亲的衰老,伤病,虚弱,痛苦,让他恨不得以身代之,让他希望自己变成顶天立地的英雄,替她扫清一切障碍。
但他再也不会这么做了。
妈妈就是妈妈,是有力量的大型成年雌性动物,不是小女孩,也不是小公主。
莉拉才是那个小女孩,小公主。
卡尔才是那个小男孩。
他们俩无力到哪怕有抚养金,自己也用不上,一个好多年都买不上一本新画册,另一个在十七岁的年纪,风雪里上学、训练、饿得在床上发抖,忍不住为了未来流眼泪,那些时刻,埃里卡在哪里呢?
而他们俩为什么一生都要倒错,抚养一个婴儿母亲,直到她死亡,化成尘埃。
这样畸形的亲情,还不如不要去强行存在。
那个用爱构建起了他幸福童年的埃里卡,也从来都不是完美无缺。她一直如此……只是在困境中,才能看出人的底线。
“妈妈,原来你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是我们的爱让你伟大……”
“你不过是个小人。早知道这样,我也就不会那么胆小了。其实你的爱和坏,又有什么可怕呢……”
卡尔终于说清了这句话。
他也终于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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