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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玉中楼因只卖南京的醇酒香肴,故而来的多是些在扬州的南京人,楼下那些久违的隐隐的乡音,不免勾出西屏一点幼年稀薄的回忆。
她娘就很会烧南京菜,水晶鸭,酥鲫鱼,炖火腿,松子熏肉……不过在久远的记忆里去嗅香味,即便嗅得到,也不免是暌违的虚茫。
时修把一瓯酒凝金腿换到她面前来,“我记得那年元夕,刘祖母就烧了一道酒凝金腿,我们阖家都喜欢,只是在祖父家中,不好多吃。娘跟她老人家要过方子,回去却烧得四不像,难吃得很!还要逼我们都吃了,大哥脾胃弱,吃后连呕了两天。我看他们家这道菜,烧得倒有几分刘祖母的意思,您吃吃看。”
“刘祖母”是称呼西屏她娘,她道:“这道菜一定是要用正宗的绍兴老酒,大姐姐肯定是随便捡了一样酒烧的,所以烧得不像。”
时修笑得没奈何,“我娘什么都只图个方便,叫她专门为一道菜去寻一味料,她才懒得,何况也费钱。就连那条火腿,也是从外祖父家中顺回去的。”
连吃带兜一向是顾儿回娘家打秋风的做派,张老爹爹背地里无奈又亲切地称她为“女匪首”,曾抱着西屏嘱咐,“你长大了可千万别像你大姐姐那样,一副土匪样!姑娘家要斯文点,不然惹人家笑话哩。”
她咯咯笑着答应,顺便揪下他一根胡须,递给她娘。她娘接过去只是微笑,并不很得趣的一种微笑。她知道,她娘其实一向有些嫌张老爹爹老。不过他待她们母女太好了,好到她娘稀里糊涂地就答应嫁给他,等醒过神时,已不忍心再反悔。
时修因问:“泰兴县那位冯老爷,待你们母女如何?”
西屏随口笑道:“好不好的,说不上来,反正就那样吧。”
“那样是怎样?”
她瘪了下嘴,“冯老爹爹自己没有儿女,想偏心也没处偏去啊,虽不十分亲近,却也不曾打我骂我,还请先生教我读书写字。我成亲的时候,倒也陪送了我一笔丰厚的嫁妆。”
怪不得姜家大富人家,却肯娶她这小富之家的小姐,原来妆奁也算衬得起。他趣道:“看来冯家和姜家也算门当户对。”
“论财力,那可差得远了。”西屏摇头,“不过你姨父生得太丑,从前议了许多回亲都没成功,差不多的人家都不肯如此委屈自家的姑娘,情愿不攀姜家的财势。”
她说姨父“太丑”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完全不带感情。他心里止不住有点鬼鬼祟祟的高兴,面上不好带出来,也假装风轻月淡的表情,“那刘祖母和冯老爷又如何肯答应这门亲事?”
西屏搁下箸儿,夸张地朝他扇扇眼睛,“人家都说我和我娘是图姜家有钱。”
就算看中他姜家有钱,也没什么,银子不论搁在何时何地都扎眼。可他觉得流言并不可信,否则她怎么提起姜家就倒了胃口?尽管那脸上是愈发俏皮的笑,可眼睛里的莹莹流动的光又静止了。
他不再问了,往她碗里搛了菜催促:“吃饭呢,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什么,快吃快吃。”
西屏瞪他,“可是你问我的呀!”
他举起手,在嘴前比划出个穿针引线的动作。
她又端起碗,说道:“钱是个好东西,可我还没贪财到那份上,是上了人家的当。”
他待要问,又怕问得她伤心,拼命摁住了好奇心。
西屏一转话锋,引到别处,“你看那许玲珑,也是个玲珑剔透的女人,到头来还不是给那庄大官人骗。你觉得,是姓庄的与那许扶云合谋杀的许玲珑么?”
一说到案子,时修登时变得沉稳许多,“既是为财,银子还没到手,为何要杀她?”
“兴许就是见银子迟迟弄不到手,恼羞成怒,所以杀她。你记不记得那方手帕,连你都能将那条手帕与扶云联起来想,玲珑姑娘和她日夜相对,会不会也想到了她?所以那日庄家出来,她没急着回家,知道扶云是在乔家陪席,一刻也等不得,一径就杀去了乔家找她算账,两个人大吵一架,扶云一怒之下,就勒死了她。”
时修笑道:“情理上虽说得通,可证据上却十分不充分。那许扶云当日既在乔家陪席,众目睽睽之下,如何勒死许玲珑不给人察觉?即便避人耳目勒死了她,又该藏尸在何处?又是如何在凌晨解禁后将人搬去小陈村弃尸?”
“她可以先把尸首藏车轿内。”西屏自说完,又摇头,“也不对,他们那起人家,是没有自己的车轿的,都是在外头现雇车轿,那么她藏什么东西,运什么东西,马夫轿夫也都知道了。”
时修沉吟半晌后搁下箸儿,“猜是猜不透的,还是得实地勘察过后再说,也许乔家宅内或是周围真有那么个方便杀人藏尸的地方也未可知。”
未几吃完饭,时修因叫来掌柜的记账。一向他们这等有头脸的人家,都是先记账,落后再去府上结银子。西屏却不知道哪里摸出枚银锞子放在桌上,“现结吧,横竖你也不常来,省得人家跑来跑去的了。”
他知道她是有意替他们姚家省检,愈是不肯,自摸了碎银出来抛在手上,绕去她身边吭吭笑,“要六姨替我开销,给我爹知道,岂不打我?我看您就是有意害我挨打。”
西屏只得收回银子,白他一眼。
走出街来,登觉热烘烘的,好在乔家所在那莲花巷就离前头那十字口不远,走过十字口,约莫再行半里,转入宽敞巷中。因人家的院墙挡着,有大片阴凉,又顿觉凉快。
偶然有挑担的货郎走过,手上咚隆当咚隆当地摇着拨浪鼓,引得时修回头去看,皱起眉,“这不是个杀人的好地方。”
西屏也跟着沉闷起来,这巷里又宽敞又明亮,前头那口里出去,又是另一条热闹长街道。
时修老远指着那口子解说:“那是月明街,左通大洛河街,右连东大街。”
大洛河街西屏再熟悉没有了,江都县拢共三条最繁荣的大街,一是大洛河街,二是广林街,三是东大街,这三条街上除去各行各业的铺子,要么是衙门公署,要么是非富即贵的人家,姚家的府邸正是在大洛河长街上。
那东大街与大洛河街并行一向,似这月明街一样通达两街的街市有好些,长短不一,皆是繁荣昌盛所在,所以这莲花巷时不时有车轿贩夫穿行,的确不是个杀人越货的地界。
西屏一下受了打击,脸上难免有点闷塞。时修窥见笑了声,“杀没杀人不是你我说了算,是证据说了算,倘或只靠几番情理之中的推论,那这世上的‘凶手’也太多了。我这个担责担职的推官都不怕麻烦,六姨怎么就耐不住性子了?”
西屏乜他一眼,挺直腰板道:“我不是耐不住性子,与我什么相干呢,我既不吃朝廷的俸禄,也不受朝廷的命,死人杀人的也不与我相干,我倘若嫌烦,了不得不问这闲事了便是了。不过是看这天日渐热起来,替你担心,成日外头跑,不怕中了暑热?”
时修绕去她另一边,把个脑袋凑在她脸畔,“是真替我担忧,还是假替我担忧?”
西屏偏过眼去,正对上他一双汲汲的眼睛,心下要使坏,便故意叹了口气,“真是我的傻外甥,客套话你也听不出来啊?”
说着自往前走了,留他在后头恨了恨。
不过人家个高腿长,两步就走到她前头去,叩了乔家的门,在那里和人家小厮说了来意。那小厮忙跑进去,不多时便有位四十多岁的老爷迎到门上来。
照例对公门大人都是一番恭敬,时修不大耐烦听,不等人说完便打个拱手道:“乔老爷不必客气,我们上门叨扰,不是为酒饭,只为问几句话。”
那乔老爷头点不止,“不论如何,都请先去厅上坐。”
说话引着他二人进门,在廊下问明了,才说:“那日请唱的来家,原是为房下做生日贺寿,所以那扶云姑娘只在里边女眷席上,我在外头陪些男客,不大清楚当日的情形。大人请在小花厅稍坐,我叫人去传房下来回话。”
未几片刻,见乔家太太急急赶来小花厅上,行了礼问了安,便说起当日之事,“那日巳时初扶云姑娘就接来了,大家在我屋里坐着说了会话,没几时便开了席,就一齐到了这间小花厅上来。扶云姑娘在特地拣了好几支曲子给我唱喏祝寿,并没有别的什么事发生。”
时修因问:“那她是几时走的?”
“未时末了,席虽是未时四刻就散了,那时候扶云姑娘就要告辞,我说让她等等,等我家的车马送了别的客回来,再送她家去,免得她另在外头雇车轿,她走的时候约是申时三刻。”
“此间她一直都和您在一处?”
乔家太太略略遥想,笃定地点头,“好些女客平日难得听这些粉头唱曲,所以都好这个热闹,一直拉着她唱,又喜欢听她说些风月场中的趣事,所以大家说说笑笑的,一直是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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