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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第1页)

他又偷偷张开一只眼睛,恰好被一瞬不瞬盯视他的谢折衣抓个正着,一个激灵,吓得两只眼睛齐齐睁得大大的,脸颊也热起来。心中震惊且懊悔:操,我刚刚闭眼干什么?什么毛病?

正天人交战,谢折衣漾着笑意的嗓音响起:“果然,圣上只要不开口,就显得可爱多了。”

“?”雍盛狠狠瞪他一眼:什么人啊,到底谁才是那个好好一个美人奈何生了一张嘴的典型啊?

“所以,圣上方才说那么多,是想表达什么呢?”谢折衣弯起眼睛,一张人神共愤的脸凑得更近了,目中闪着潋滟波光,意味不明道,“几日不见,您想念臣妾了吗?”

这话问得暧昧,雍盛听到自己的胸膛里瞬间擂起警戒鼓点,一声盖过一声,将浑身血液往脑子里推,他扑闪两下眼睛,仓促移开视线。

为了得到回答,谢折衣撤了手,等待着。

雍盛的嘴巴重获自由,却道:“朕只是不想旁人又无端造谣帝后不睦,再生出什么风波来。没事儿常见面,你好朕也好,这种双赢的买卖不做白不做,哪里就扯到想不想念上去了?”

话音一落,谢折衣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笑也依旧是笑着,只是笑意被驱逐出眼底。雍盛听到她轻声问:“若有朝一日,我不是皇后了,圣上还愿与我做这买卖,还愿与我常见面吗?”

那到时候你肯定就是女帝了,想干什么干什么,也由不得旁人愿不愿意。

雍盛一面腹诽,一面斟酌措辞,缓缓道:“我与你是在天地的见证下行过大礼的人,有朝一日你若不是皇后了,也定是因为彼时朕保不住这帝位,才连累了你。不过你放心,就算没了帝后头衔,你也是我雍盛明媒正娶的妻,既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君无戏言,只要你不负朕,朕定不负你。”

他尽量把话说得圆滑,滴水不漏,尽量将两人的前程绑在一根绳上,为的就是盼望谢折衣日后能看在这层微薄的夫妻情分上留他一线生机。

但他不知道,谢折衣此时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样的话,什么夫妻情分一荣俱荣云云,从来都是假的,没了这层关系,他俩什么都不是。而雍盛,三句不离一个份,决口不谈一字情,话里话外都在划清界限,追根究底,他要的不过是一个能与他站在同一阵营的皇后,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谢折衣。

这是宿命。

就是真的“谢折衣”站在这里,也逃不脱的宿命。

何况自己这个冒牌货?

“得君此诺,妾不胜惶恐。”

话已说到绝处,雍盛察觉到皇后冷淡下来的声气,一时也觉索然无味,开门唤来宫人,被簇拥着迤逦返回。

申时宴退,臣僚簪花而归,太后入幄次小歇,更换了头面。

酉牌初,移驾玉津园与宗室亲臣赏花看戏。

大太监福安捧来戏单,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戏名。太后先点了一出《清河县继母大贤》,就递了戏单让皇帝点。皇帝点了《相如文君》聊作消遣。又命皇后点,谢折衣让不过,点了《催妆贺皇恩》。便命开戏。

雍盛向来不爱听戏,因多饮了几杯酒,腹中烧灼,便也无意一应细巧宫点。倒是见面前长颈八方瓶中插着的金寿客开得灿烂,就懒懒摆弄起来,或扯片叶子,或揉搓花瓣,间或偷瞄几眼对面端坐的皇后,时而望天,时而发怔,魂不守舍,不知何等心思。

“圣上可是乏了?”怀禄瞧出他的不爽利来,悄声询问。

雍盛拈了块冰放进嘴里含着,随口含糊道:“想是天儿太热,头脑有些昏沉。”

“才刚进了雪浸白酒,被奴才自作主张拦下了,毕竟寒凉伤脾,不宜多吃。”怀禄道,“圣上要实在想凉快些儿,奴才再去要来,记得少酌便是。”

“罢了。”雍盛摆手,“上回也是贪凉多吃了两杯沆瀣浆,回去就犯了头风,且忍着罢。”

主仆低声说话的间隙,那厢左相离席敬酒,说了些寻常贺寿的吉祥话,又说礼部添了几出新剧,其中一出《忠义戮》还是他亲自填的唱词。

太后来了兴致,有感于这个平日里多与她作对的左相竟主动献戏,便挥手止了台上戏文,命左相的戏班子先演,也好图个新鲜。

闻言,雍盛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舌上压着的冰块逐渐融化,冰水流经滚烫的咽喉,淌入灼灼腹中,于盛夏里激起一阵砭骨寒意。

日光白炽,恍惚见台上花花绿绿的人影踏来走去,耳闻咿咿呀呀,箫鸣筝响,铜锣鼓点子打得急雨敲棚一般。

众人原本都抻着脖子看热闹,渐渐的,周遭静了下来,台上武生方巾皂靴,手执长.枪,唱词激昂苍劲,干脆利落地落入每个人的耳里:

“微风起露沾衣铜壶漏响,披残星戴斜月巡视宫墙。龙阁与凤阙依旧无恙,只不见当年创业高皇。忧国家只觉神魂飘荡,细思量又添无限惆怅。高皇帝叱咤风云平天下,到临了晏驾归天无缘安享。歹妇人谋山河妄起风浪,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惜幼主陷孤阵歧路怅惘,只落得星月冷空照未央!”

第46章

轰隆隆——

天边不知何时聚集起来的乌云中突然炸开一道惊雷,原本热闹的园子顷刻间化作荒山古庙,只余一片瘆人的死寂。

太后面无表情,缓缓放下手中茶盏。

盏底磕在茶床上的动静听在耳里,直可媲美方才那道撼天动地的雷声。

“左相这份大礼,哀家恐怕无福消受。”

她谁也没看,垂着颈子专心抚摸怀中狸猫,声音中裹挟着山雨欲来的威势。

在众人糅杂了惊恐不解惶惑等诸般情绪的目光中,范廷守敛衽离席,目视前方,一步步走上前来。

雍盛看到他坚毅清癯的面孔,看到他铁灰色笃定无波的眼睛,看到他一辈子挺直如松从未塌弯过的脊梁,看到他掀袍下跪,自袖中掣出奏呈,双手托过头顶,昂首朗声道:“太后,臣有本要奏!”

太后不满:“何事非要今日此时此地来奏?”

“事关江山社稷之安危,太后娘娘一生之清誉,臣虽驽钝,亦知防微杜渐禁于未然之理,因此在祸乱降临之前,不得不犯颜直谏。”

见他态度强硬,太后双眉蹙拢,已动杀心,张了张嘴,刚想驳回,范廷守竟擅作主张继续道:“臣有三谏。一谏,自古皇帝乃一国之君,为君者,有侍奉亲长之道,但绝无为臣之礼。今日千秋,圣上领百官朝拜太后,此举有损君主之威严,君威可及,则民不畏上,上下失序,纲纪废坠,天下大乱也!二谏千秋节铺张浪费,靡费甚巨,宴上凡食器皆纯金,凡有赏皆越常例,上下君臣以惰为乐,以侈相骄,有违先皇戒奢侈行节俭之圣训,长此以往,社稷安能久安乎?三谏,往古国家所以乱也,由主少母壮也。危亡之际,母代子职天经地义,子已长成,母若不退,便生牝鸡司晨窃权乱政之谣言,此乃人之憎祸之始也,不可不防。臣为天下计,为君主计,为太后计,奏请太后即日起撤帘还政!”

铿锵话音一落,四周鸦雀无声,太后尚未如何,王炳昌先疾言厉色拍案道:“太不像话!左相特地选在太后千秋这般妖言强谏,究竟安的什么心?”

“某安的是一片忠心!说的是铮铮肺腑之言!”范廷守侧目斜睨,“不像某些饱食终日尸位素餐的腌臜佞臣,专挑些软话谗话废话说!”

“你!你说清楚,谁是佞臣!”王炳昌怒极,一张白面皮涨得通红。

范廷守冷笑:“我在此冒死进谏,你在旁东拉西扯,孰忠孰佞,一眼分明!”

“如你这般字字句句指斥詈骂圣上太后便是忠?”王炳昌反唇相讥,“不过是卖直沽名犯上狂悖的蠢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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