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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间的火星急促地闪动,在雨声中燃烧。
可悲啊,徐志怀,真是可悲,他夹住烟,嗤笑一声。
忽得,他想起苏青瑶正发着高烧,作为医生的贺常君又被抓了,以于锦铭的心性,两人应当走不了太远。
徐志怀夹着香烟,招来一名警探问:“出了城门,哪里还有诊所?赤脚医生的也算。”
警员摇头。
徐志怀食指与中指间的缝隙一缩,纸烟发皱。他垂眸,短暂的沉默后,又问:“修道院呢?有没有,洋人办的那种。他们一般会有进口药。”
“有的,有的,”警员道,“离这里不愿,开车大概十五分钟。”
“他们在修道院,”徐志怀嗓音发涩。“去,请示一下局长,问能不能分一支小队去修道院,带上我一起。”
他手腕放上车窗玻璃,一如上了断头台的囚徒,指尖颤动,烟灰飘落,只一瞬,火星被浇灭。
徐志怀望向车窗外,从天而降的雨水,纷纷落在了苏青瑶的眼前。
她靠着开始剥落的白墙,不知多久,耳畔传来一阵脚步声。
苏青瑶强打精神,抬起眼皮,看见了一袭黑袍的神父。棕金色的短发,蓝灰色的眼睛,典型的白种人。苏青瑶不敢贸然判断他的国籍,便迷迷糊糊地用英文道了声好。对方用国语回复,仍有口音,但十分流利,兴许是多年来给市民们布道的成果。
“怎么是您?于锦铭呢?”苏青瑶口齿不清地问。
“他在帮我整理药剂瓶,很快就好。”神父说。他左手拿着一杯水,右手同时握着阿司匹林和抨抗的药瓶,弯腰递给苏青瑶。
苏青瑶接过,倒出两片药剂,吞了下去。
谢谢您愿意收留我,她刚想道谢,对方却先一步开口,低声说:“你应该回家。”
苏青瑶一愣,她想,回家,去哪儿呢?哪里是我的家?
“你跟一个男人跑掉,你的父母会很着急。”神父继续说,两手插在袖口。“你应当回去。”
苏青瑶抬起头,看向神父,唇角微扬。
她轻声说:“Father,我不是从父母的家里跑出来的,我是从丈夫的家里跑出来的。我犯下了不可奸淫之罪,是不贞洁的女人,但我不信仰上帝,也不打算向您告解。”
神父沉吟片刻,道:“你曾信仰主?”
“不,我只是在教会女学读的中学。”苏青瑶说。“离这儿不算太远。”
“你是一个有教养的孩子。”对方叹了口气,柔声劝解。“不应当再错下去了,回去吧。婚姻,人人都当尊重,床也不可污秽。因为苟合行淫的人神必要审判。”
“神父,您知道吗?我是启明女学毕业的。”苏青瑶先是一笑,继而那张柔弱了太久的小脸上,逐渐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复杂,有愤懑、有困惑、有不甘、有哀伤……她望着眼前的黑袍神父,话音颤抖着说。“我是启明女学国民科毕业的,非常好的学校。我在那里读书的时候,国文、文课、科学、算术,四门主课,英法两文辅修,与烹饪、缝纫、钢琴等副课,其中只有算术与体育是B,剩下的全部是A或者A+。然后呢?然后我嫁人了。我学会一切都没用了!而我的丈夫,不管如何努力,他都吝啬于给我一个B。我努力了那么久,我爱了他那么久,配不上一句爱吗?……配不上吗?”
神父不言,身后雨声如注,
一道泪水滑落,苏青瑶急忙擦去,右手的手心虚虚地掩住半张脸。短暂的沉默后,她仰起脸,雨幕映照着少女的面颊,如此白皙,堪比新雪。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她开口,轻柔却坚定地说:“所以我要走,必须走。哪怕我知道这很可能会失败,哪怕我清楚自己从未真正地见过这个社会,我不过是一个愚蠢的金丝雀。但是,神父,但是,给我一个机会吧,给我一个选择吧,就算是错误。不是俆夫人的苏青瑶究竟是什么样?我想见见她。”
神父沉默了。
许久,他嘴唇动了动,似要说些什么。
正当此时,教堂外响起了猛烈的敲门声。
第九十七章盛筵易散良会难逢(下)
神父闻声走到大门前,用力拉开一道缝隙。
嘎吱一声,乱风裹挟雨珠自缝隙闯入,吹口哨般呜呜哀鸣着,雨太大,打开的瞬间眼前霎时一白,恍惚要患上雪盲症。
门后是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员。
见开门的是个外国人,他的脊梁骨不由弯了些,颇为和气地问:“神父先生,请问你有没有见过这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个子很高,女的跛脚。”说着,他从怀中拿出相片,递过去。
神父看一眼照片,又不禁挪开了眼神。
“没有,”他顿一下,蹙着眉头说。“雨太大,没人会来教堂。”
“不好意思,神父先生,方便让我们进去吗?”对方一面收着照片,一面将怀疑的目光投到他身上。“我们在搜查逃犯。”
神父迟疑片刻后,还是点头答应了。他请对方后退几步,表示自己要先关上门再一口气拉开。然而他关上门后,并未立刻开门,而是挥舞着手臂,冲坐在过道的女人打了个手势。
快走!他好像在说。
苏青瑶会意,连忙扶着墙壁站起,跌跌撞撞地往内跑去。穿过圣堂,是一间间忏悔室,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很多人,可能有十几个……苏青瑶悚然,瘦削的肩膀蹭着墙壁一路朝内逃。再后头是神父平日传教的办公区,苏青瑶想躲进去,手还未搭到门上,便与开门出来的于锦铭她撞了满怀。
“瑶瑶?”他抱住她,险些喊出声。
幸好苏青瑶反应够快,及时抬手捂住了他的唇,叫惊呼憋在嘴里。
“警察,警察来了,”她气若游丝地呢喃着,整个人栽倒在于锦铭的胸膛,顶着他回了房间。
于锦铭双臂紧搂着她,连连倒退,心坎突突地发跳。出来时顺手关了灯,此刻倒退着回屋,恰如钻入幽暗的隧道,四面漆黑,唯有拉到一半的窗帘孤独地闪烁着白光。
进了屋,她又反手去关门。极轻的一声“咔嚓”,她拧上锁,似是耗尽浑身力气,竟顺着门板滑落,瘫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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