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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觉得他说的不错。”徐志怀轻笑,宽厚的肩膀一抖。“文景,我今年三十岁了,已无父无母。实业搞了七八年,国货做了五六年,市场依旧乌烟瘴气。现如今我的家庭……我的家庭,就像我的事业一样,曾是我引以为傲的东西。”
“霜月,你别想太多。你就当她是个臭婊子、万人骑,随便来个花花公子就被勾走了!”张文景紧皱着眉头,将还在燃烧的烟蒂扔进酒杯。“天底下女人那么多,你找不到一个称心的?凡事向前看,懂事的女人多的是。”
对面人骂得挺难听,徐志怀倚着沙发,不知说什么,便再度陷入沉默。他倒也不是没话说,只是此时此刻,说什么都不合时宜,索性什么也不说。
他盯着在指尖灼烧的火星,忽而想起母亲离世前,曾拉着他的手,叮嘱他一定要照顾好家里,收一收坏脾气,他是成了家的男人,是一家之主,是顶梁柱,不能再由着性子做事。徐志怀记下了,也觉得自己做到了,可结果还是——
张文景见他神色不对,随即止了声息,转而问他:“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找了律师起草离婚协议,”徐志怀低声道,“她现在人在拘留所。”
“大概判几年?”
“两年,少的话可能半年。”
“便宜她了。”张文景嗤笑。“要不是于四少和间谍牵扯上,自身难保,她没准早跟人家双宿双飞了。你不抓紧时间疏通关系,让她蹲个十年八年,竟然还有空在这儿悲春伤秋?徐霜月,你疯了吧。”
徐志怀摇头,说:“我只是不明白。”
张文景静候下文。
“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徐志怀叹息似的说着,心脏快要沉到胃里,绞痛。
四年了,他与她同床共枕、朝夕相对,自以为了解她……直到现在。倘若她真的如张文景所说,是个彻头彻尾的婊子,那他这四年所感受到的一切,所度过的时光,都是假的吗?要是那样,还有什么是真的?
他不明白。
香烟越烧越短,直到烟蒂快烧着手指,他方如梦初醒般,摁灭了烟头。
“算了,也无所谓了,”一声微微的叹息过后,徐志怀的声音重新变得冷硬,似是强逼着自己不去想这件事般,又糊弄自己一句,“先这样吧。”
说完,他抬起手腕,将压弯的烟头丢进烟灰缸。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沙沙的响声。
张文景不由向窗外看了一眼。
下了两场雨,天气骤然凉了,一阵冷风吹过梧桐,落叶飘零,如同破碎的心。
第一百零一章孤独者(上)
转回头,张文景起身去拿了两个新酒杯,倒满威士忌,一杯拿在手里,一杯递给他,重新坐回沙发。
两人默契地转了话头,聊了一会儿历史与时政,徐志怀谈到转行去做通讯工程,张文景又说起部门内的趣事。他是独身主义者,又是欢场的常客,谈论花边趣闻很是自然,徐志怀对这些东西不大感兴趣,但也有一句没一句地听。
一直聊到精神颓靡,都不得不休息的时候。
徐志怀叫佣人把客房收拾出来,给张文景住,自己则回了卧室。他推门,瞧见门口摆着一双细跟的牛皮高跟鞋,鞋面绣着烟粉色的芙蓉花。徐志怀想避开,却又一不留神被它小小地绊了一跤,愈发心烦意乱。
换洗的睡衣不知被下人放到哪里去了,以往都是叠好了放在衣架旁的皮凳上,一弯腰就能够到。兴许是饮酒的缘故,徐志怀在衣柜里翻找了一会儿,没寻见,便想发火,将那群无能的佣人狠狠训斥一番。但夜已深,又有客,徐志怀转念就放弃了。再者,昨日厨师才离职,要是今晚又训人,家里免不了人心惶惶。他无意间听到负责清扫卫生的女佣和小阿七闲聊,说厨师是觉得女主人走了,留下的男主人着实挑剔,不好相与,怕日后闹得不愉快,索性主动辞职。
衣柜里堆满裙衫,一件件软得似水,在他指缝里滑溜溜地扭动。衣柜最下层是一排的高跟鞋,因她脚的缘故,都得单独定制。鞋跟颇高,齐刷刷摆着,像永远踮着脚尖起舞的芭蕾舞女郎。
女人在装扮上费的心思总是更多些。他也乐于装扮她,就像每个商人都乐于向旁人炫耀自己所拥有的资产那样,用珍珠、翡翠和钻石。但如今人已离去,留下的裙衫便显得格外讽刺。
徐志怀望着衣橱,心想,自己得找个时间,把这些东西全部处理掉,最好能当掉,不行就全拆成散布。
他边想,边拿了一件丝质的衬衣,暂且当作睡衣。
草草洗漱过后,上床,依旧辗转难眠。
万籁俱寂的深夜,秋风微凉,唯独窗台之上寒蝉凄切。一声、两声,徐志怀平躺,阖眸默默数着,好似这样就能将自己头脑中杂音清除。
枕边残留着发油的芬芳,国货售卖的发油不过那几个味道,茉莉、桂花、蔷薇与白兰花。
徐志怀闻着,有一瞬的懊悔。他觉得自己当初应该从列女传里挑一个女人,或是回老家找一个老实、孝顺、以致于木讷的妻;而不是一个看起来漂亮端庄,实际放浪不堪的小贱人,像多瓣茉莉、像白兰花……小贱人、小贱人,颅内的噪音大过了蟋蟀的鸣叫,他又忍不住咒骂,喉咙管里残存的酒液顺着呼吸,涌上脑袋,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太累了,他从未如此疲倦过。
眼见多年来笃信的一切逐渐崩塌,留下一片废墟,而他正坐在废墟之中,迫切地想找一个人去怪罪,从而为这件事画上句号。
他想:也许文景说的对,天底下女人那么多,找不到一个称心的?对的,对的,再找一个就是,上海的女人很多,他完全可以当这件事从没发生过,当苏青瑶从未存在过,抹去她的一切痕迹,去当铺处理掉那些皮袄,转手卖掉珠宝,熔掉黄金白银,打造成新的首饰,也可以送给新的人。
然后重新开始。
她通奸有罪,离婚不分他一分钱的财产,他也费不着给赡养费,当年花出去的彩礼,就当买了她四年,真要细细计算,他也相当慷慨,她没什么地方有理抱怨。
等这段时间过去,等风波平息,他的生活依旧美满无比。
但是……但是——但是!
耳畔忽而一阵自行车的铃响,叮铃铃、叮铃铃……天亮了,报童来送报,是苏青瑶订的报纸,夫妻俩都是读报的人,她还会剪报,他有时没空,会端一杯咖啡,直接读她剪贴好的内容。
车铃声远去,白日上移,太阳躲藏在层层云幕后,天气欲雨不雨。
徐志怀睁眼望向灰白色的天花板,分不清这一夜自己是睡了还是没睡。
他起床,换好衣服下楼,见张文景已经在桌边吃起小笼包。
“早,”张文景招呼他一声。“刚叫人去买的早点,坐下吃。”
徐志怀点头,坐到餐桌旁看起报纸。
本日要闻:宁古塔附近有剧战,刘文辉缩短川北防御,蒋任郭外峰为农村救济处长,三十七军克复黎川,顾维钧对美发表播音演说,伦敦失业者二次示威。
“有没有什么大事?”张文景咬开热腾腾的小笼包,蘸镇江香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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