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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宁觉得苏青瑶说的在理,就改道去首饰铺,买下一朵粉菊花。苏青瑶则挑中一条湖绿的围巾。她用围巾包住狗啃似的短发,往头上一扎,再绕到脖子,这样一来,旁人就看不见她糟糕的发型,只会将注意力放在那张秀丽的面庞。
离开首饰铺,魏宁雇来一辆马车,往军区去。很快,车开到铁门前,一个配枪的门卫将他们截停。能证明魏宁身份的军官证一直在苏青瑶手上,若非如此,她绝不敢与他同行。苏青瑶拨开车帘,将军官证递给门卫,对方看过,急匆匆进到门房,打电话向上级核实情况。
魏宁在车内坐立难安,时不时掀开车帘,看门卫出来没。约莫半刻钟过去,门卫折回来,放他们进门。
随着铁门开启时的嘎吱声,魏宁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他听着哒哒的马蹄,手掌来回抚摸着膝上装绢花的木匣,唇畔泛起笑意。苏青瑶眼角的余光瞥见他克制不住的笑容,不禁被感染,也放松下来。
马车来到九大队的驻地,魏宁扶苏青瑶下车,带她往里走。九队已接到上级的电话通知,副队正在家属院前等候。
他见到魏宁快步走来,先是一喜,跑跳着迎上来,可展开的双臂还未搂住对方,不过眨眼功夫,脸上狂喜的笑容倏忽扭曲,一阵莫大的悲哀席卷而来,令他两腮急促地颤动,笑脸成了哭脸。
“魏队,你怎么回来了!你怎么才回来啊!”他几乎是扑倒在男人跟前。
“哭什么哭,我还活着呢!”魏宁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还笑着安慰对方。“老话说的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回来是享福的,可不是来看你哭丧。”
说着,他转身介绍起苏青瑶:“行了,快起来,见一下苏小姐,她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副队千言万语梗在喉咙,无处说起。他看看队长,再看看他身后裹着湖绿色头巾的少女,猛地抽噎一下,用袖管胡乱地擦过脸,领两人走到魏宁的房间。房门半开,屋内一片死寂。几人在客厅落座,副队给魏宁和苏青瑶倒上热茶。
魏宁放下木匣,环视一圈,笑着问副队:“你师娘呢?不会又去找四大队的高太太打牌了吧。”
副队手一抖,险些没拿住热水瓶,瓶口的热水飞溅,几滴泼到了苏青瑶的手背,微微的疼。
“队长,我们去卧室说。”他直起腰,同魏宁招手,又对苏青瑶点头。“苏小姐您小坐。”
说罢,他拉魏宁进卧房。
苏青瑶解开包头的围巾,小口啜着热茶。散碎的茶叶在杯底浮浮沉沉,最终完全沉落,如同一条死了的青鱼,沉进塘底的淤泥。她拿起热水瓶,正要续茶,忽听卧房起了异动,像在争吵。
苏青瑶担心地走到房门前。
她听见里头传来两个模糊的声音。
一个说:“我寄信了,我寄信了!你们怎么会没收到!”另一个说:“江浙皖一带在打仗,信寄的慢,寄丢了也是常有的事……”
一个发怒了,说:“混蛋!你们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呆着!长脑子了吗!那么大一个活人,不见了,你们不会立刻去找吗!”另一个流着泪,说:“队长,弟兄们发现师娘不在,就立刻去找了,我怕九队人手不够,还去找四大队的高队长帮忙。可是,可是……太迟了。队长,太迟了。”
一个大哭起来,说:“要是在九江,我能早一天出发……要是火车开快点,没准就,没准……老天爷,我魏宁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要这么对我!”另一个哽咽地说:“魏队,弟兄们需要你,国家也需要你……你要为之复仇,赶快振作。”
两个声音交织,逐渐衰弱,最终余下一声声悲凉的哭嚎。
苏青瑶心如刀绞。
她自觉不大适宜再呆在此处,便重新戴上围巾,转身走出房间,去外头换换气。侧门衔接着一块小花园,花园内有一个极高的松树,松枝上停着两只乌鸦,兴许是知道这里有丧事,正冲苏青瑶嘎嘎笑着。
忽得,前门响起汽车的鸣笛声,吓跑了怪笑的乌鸦。
苏青瑶并未将这声鸣笛放在心上。她仰头,出神地望着苍绿的松枝与灰白的天,指甲盖无意识地掐着围巾边缘。殊不知,于锦铭跟在高以民身后,正从前门的汽车下来。魏宁平安归来的消息很快传到四队,高太太与魏太太关系要好,于锦铭又是跳水的当事人,高以民就带他来这里,想尽可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好让魏宁多些安慰。
房门虚掩,高以民敲敲门,没人应,就带着于锦铭径直走进去。
魏宁哭过一场,佝偻着腰,倚在床头抽烟。这一哭,像哭掉了他十年的寿命,从头到脚,难以言说的憔悴。
高以民同他打过招呼,简单讲了他所知道的,着重在凌晨魏太太被送往医院救治。接着是于锦铭,他依照记忆,断断续续地复述魏太太跳河前所说的话。
说到那句“可我不甘愿”时,魏宁蓦然流下两行热泪。
他吸烟,道:“忠孝不能两全,家国不能两全,是我害了她。”
不过,于锦铭没有告诉魏宁有关孩子的事,人已死,无可挽回,说出来毫无益处,反而在他的痛苦之上,再添一层痛苦。
于锦铭说了很久,才说完,魏宁指缝里的香烟也随之烧到尽头。他再点上一支,含在嘴唇,沉默地吸着。众人坐在卧房,谁也不说话,出神地听着烟草灼烧的声响。
直至一阵漫长的沉默后,高以民看一眼手表,起身告辞。
于锦铭走在前,要替队长开门。
还未拉开,他瞥见门缝里显出一截湖绿色的围巾,原是苏青瑶在小院里待了一会儿后,觉得时间差不多,走回来了。但在那一瞬,于锦铭并不知道门后的人是谁,他只觉出一股推力传来,连忙后退几步。
下一秒,那扇木门徐徐打开,显露出一个女人的脸。她用围巾包着头,几缕碎发落在额前,从头顶到下巴,那一圈的湖绿色衬得她的眉目是那样鲜明。
于锦铭脑袋轰的一声巨响,霎时间从尾椎一直麻到头顶。他抬起右手,颤抖着要朝她伸去,可刚抬起,就收回来,攥成拳头。他觉得是她,又好怕不是她,而是错认、是误会、是一场梦。最终,他启唇,舌面黏到上颚,吐出了许久没有说过的那两个字:“瑶瑶……”
苏青瑶一时有些失神,不由地后退半步。
这跟她先前在南京见徐志怀的感受完全不同。徐志怀与谭碧同处社交场,偶尔会碰见,即使不见面,她也会从其他人口中听到徐老板如何如何。因谭碧的缘故,苏青瑶时常会收到有关徐志怀的消息,再见面,尽管惊讶,却又隐隐觉得自己在心里的某一处模拟过与他重逢的场景。
但自从教堂一别,于锦铭就彻底从她的世界失踪。五年了……不知不觉,竟过去五年,掐指一算,他们分别的日子已经远远超过了在一起的。这五年间,她没有得到任何有关他的消息,也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与他再见。
而他此刻出现的又是这样的突然,不让她有多加思考的工夫。苏青瑶愣愣地看着对面的男人,同样不敢确定,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他。她记忆中的于锦铭,似乎没那么高,没那么瘦,也没那么黑,见人总是带着无忧无虑的笑脸,而非眼前这般,紧皱着眉头,眼眶中含着泪。
泪?苏青瑶回过神,看向于锦铭。
他眼眶变得通红,里头闪动着泪光,又低沉地喊她一声:“瑶瑶……苏青瑶?”
“你……”苏青瑶恍恍惚惚的,分不清左右。“你怎么在这里?”
你又怎么会在这里?于锦铭险些要冲过去,抓住她的胳膊,大声问她。这几年你究竟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上海开战后,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人照顾你?你是怎么来得汉口,又是怎么认识的魏队长?
实在有太多太多的话想问,噎得他嗓子好疼。
幸好,一旁的高以民及时站出来,缓解了两人之间僵持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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