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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第1页）

十七慢慢收回视线，踅身回到坐席，面朝一地绢画正襟危坐，缄默片刻，淡漠地瞥向她，“陆娘子，你是否忘记当年你伙同魏家姑母，迫我同兄长割袍断义离开家门。且魏昀舒早就在送公主和亲的路上坠崖身亡，我的户籍不就是你代兄长亲自去官府销毁的么。你看清楚，在你面前的是原公主府顾老管家的孙儿顾昀，是当今陛下亲封的定武大将军。何况你甚至比我都清楚，我与兄长并非同出。你所谓的欺君也好，违乱也罢，我放你出去报官，你看看有哪个青天父母官肯接手此案，又凭哪条律法断我罪过。”顿了下，捏起茶盏，悠悠说道：“好心提醒你一句，要报官便出上合，这里的父母官皆与我熟，恐怕你还未至堂前击鼓，就会被当成疯子乱棒打死。”

“你…”陆清婉怒不可遏，浑身难抑颤抖。面前之人如此沉着冷静，她也不想太过失态，极力忍气吞声，愈头胀面赤。细细想来她的话也似乎不无道理，魏昀舒确实已经死了，就在她与魏储依闹翻离家时坠崖身亡，还是西城派人报的魏家，也是她这个长嫂亲自去的官府…她远走高飞瞒下所有人，背后还有定王撑腰。这会变成一桩无头公案，甚至因为陛下亲诏封她做定武大将军，就算报到皇帝那里，大约也会不了了之。她错认了当初那个为兄长是从的姑娘，以为她这个大将军也不过是胸无点墨为人傀儡。她以为她的出现能对她有所震慑，让她出于恐惧也好，出于对兄长原配的一点旧情也罢，总归会有所顾忌放了她爹爹，现在看来全然小看了她。她现在认定她不是甚么定王傀儡，也不是甚么目不识丁的粗人，她是一匹狼，一匹随时会亮出爪牙大开杀戒的恶狼。今日她和爹爹都是阶下囚，又落在她魏十七的地盘上，想扳倒她比登天还难，甚至她可能都出不了这个门。

她早该认清楚的，从门吏提及大将军露出敬畏神色时便该分辨清楚，她这是自投罗网，自断后路。

恐惧后知后觉从脚底蔓延到脊背，明明是盛夏，她却猛然打了个寒颤，慢慢收回指向那人的手，颓然瘫靠门上，平息半日，仍不甘回头，看向坐席固执地说：“我和爹爹是因你兄长才落到今日这般境地，你兄长若知道定然心生愧疚，会想法子救他恩师出去。你是他妹妹，你当该替他担责。”

十七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之人，心底涌上一阵阵疲倦。她斟茶慢饮，将积攒的怒躁压下，看也不看她说：“从来就不是甚么恩师。该还的早还清了，兄长除了对他自己没有亏欠任何人。没有陆轩，焉知兄长不会有之后光辉？他的路从来不止入朝做官这一条，没有陆轩，他也不会受那样多苦。”她偏脸望向窗外，天阴沉得压抑，叫人喘不上气，她默了半日，喉头轻轻一叹，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七年，志学之年到逾弱冠，一个人一生中最美好的七年…他熬过了苦难，九死一生才重回人间，为何到了你陆家父女口中，就变成了‘不是还好好活着么’？”她眉睫微敛，眉宇清冷如霜，“那可是兄长的七年啊…”

“可他若不是为你杀了人，我和爹爹也不会被牵连。”陆清婉说着走向她，大约嫌恶些画卷脏污，居然多绕几步，在距离主座两步地方停下，挣扎说：“他若在此定不会袖手旁观。”

“杀人？”十七倏然看向她，疑心自己听错了，“为何杀人？”

陆清婉愣了下，眼里又现出嫉妒的火，忍不住吊起嘴角挖苦，“你不是大将军么，不是还去探查早年案件么，怎么他的事你倒不清楚了？他为你杀了人，堂堂一品大员手持利刃跑去刑部大牢，亲手杀死了一个无名罪犯…此事被皇帝压下，倒也怪不得你不知。魏十七，我不知有多羡慕你，你可以偏安一隅远离是非，远方还有人拼尽一切要守护你！而你却一无所知，心安理得地享你的富贵荣华。”

刀子又回到她手里，自然是不会放过眼前之人的，哪怕伤人一千自损八百，也要豁出去让她知道厉害，“你可知他杀的是谁么，是你几岁大时，那个从你祖母手里买走你的牙人。”

陆清婉直到现在都难以理解，当年位极人臣的魏司空，想要置人于死地，只需动动手指，就能悄无声息了结此事，就好比对待赵钦一样。或者只需吩咐一声，不知有多少人等着巴结他，哪里需要亲自动手，生生葬送大好前程。更不提那时他已病入膏肓，连起床都费劲…

那时新君登基大赦天下，不知谁和他说那个牙人也在释放之列，他居然在大赦前夕，强拖病躯跑到狱里…

陆清婉想不清楚，新君更百思不解，他是皇恩提携的新贵，前途一片光明，哪怕他病重期间多次上书想要谢病归隐，君主百般劝阻，甚至要他先修养几载，官爵俸禄一并保留，待他全然康健再回庙堂不迟…可谓仁至义尽。而他不顾君臣恩义，不念身为万臣表率，居然亲手做下那等事，其实哪怕他事先知会一声，皇帝还不能送他这个人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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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不理解他，少数知情者譬如刑部尚书曹祁，先前大约也震惊到如遭雷霆，也是后来了解了真相才对此感同身受。

那些时日曹祁正在刑部官署理事。先帝驾崩，新君登基，三省六部忙到无暇歇息。刑部才审理京畿诸待罪案件，又要为新君大赦天下做准备。新君恩赦，除十恶大罪不加赦免，牢狱中绝大多数刑犯都将被无罪释放。其间有一个来自和州上阳城的人牙叫陈三，因在集市失手重伤户部侍郎李莲川家的管家，被缉拿归案判处流刑南疆。每日各类大小案件无数，曹祁本未关注到这个人，不过有一日，魏司空不顾病躯亲自来到刑部，去牢狱里见了此人，似乎说了几句话，很快就又出来，还曾与他饮茶叙话半日。早在徐羊吾一案时，他与魏司空打过几回交道，对此人清正刚直的品性尤为欣赏，而且他被定王关照可与之相处，也愿引之为友朋。当下还笑着与他玩笑，这个牙人罪责说大也不大，若与他有旧，他这个刑部尚书可以私下放了那人。

魏储依却摇头失笑，“不是甚么要紧的人，怎劳烦尚书破例。”

哪知皇帝诏令大赦，就在释放刑犯的前一日，魏储依再一次出现在刑部牢狱，这回他绕过曹祁等一众官吏，独自去了羁押陈三的监牢。

牢头识得魏司空，点头呵腰放其入内，正奇怪魏司空有事怎不遣人，而是亲自来这种污糟地，就在百思莫解时，忽闻狱中响起几声凄厉惨叫，慌忙跑进去察看，才转过一道狭弯，就被眼前之景惊得呆在原地。

大赦前夕，轻犯被统一羁在一间牢笼。牢头以为这个陈三是魏司空要关照之人，便将之单独关押在一间小室，只为之带了桎梏，而饭食与被衾一应俱全。

小室中，陈三倒在血泊里，先前他正在用饭，嘴里还塞了半截蒸饼，人以半仰半蜷之姿栽在被上，此时他双目圆瞪，露出恐慌且难以置信的神情。而魏司空半蹲一旁，面上衣上到处是血，他双目红而空洞，兀自一下下狠厉地刺进早已死去之人身上…

几个狱卒惊骇到神魂离体，有人猛然回神，想要阻拦又畏惧行凶者身份，在门前畏畏缩缩半日不敢近前，只得用力摇醒牢头。牢头如被棒喝，命人盯住这里，自己飞快地去报禀长官。

曹祁一行人到时，魏储依已走出牢狱，正立在庭院仰目望向天际的夕阳。余晖斜斜罩在他身上，浑身血污被光晕匿淡，似一块上好的暖玉，虽相表蒙玷却瑕难掩瑜。听到声响他转眸望过来，晖映入他眼里，现出一池细碎的光闪。他惨白的脸上露出斑斑血迹，摇摇晃晃上前几步，双手于身前合拳，以一个顺从被捕的姿势，向众人提唇一笑，“我杀了人，将我下大狱罢。”

几位刑官面面相觑，无人上前将他就地正法，明明凶手主动投案自，却还有人笑眯眯说：“这里应是有甚么误会，魏司空怎能杀人…”

魏储依平静地说：“按我朝律法，官宦犯罪罪加一等，我杀了人，人证物证俱全，理应下狱监押，择日判处斩刑。”

众人一同看向官曹祁。曹祁沉默半晌，说道：“魏司空正逢病中，先回家歇息，至于今日之事，我即刻启奏陛下，请陛下定夺。”

魏储依虚弱地点点头，“也好，有劳曹尚书。”他挪步往外走，身子摇晃得厉害，不妨脚下一滑，人狠狠栽倒在地，再未起来…

曹祁着人送回魏储依，命知情者三缄其口，待仔细查阅了陈三生平始末，这才匆匆进宫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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