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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一刻多钟过去,玉雁领着两个十六岁上下的婢女过来,将食盒搁在桌案上,取出两碟子瓜果点心,另有两罐稻米和切好的水草茎块。
玉雁唤沈沅槿进屋用些瓜果,又有媪妇奉了热茶来与她吃,沈沅槿双手接过,盈盈一笑道声谢,细呷两口,只觉那茶汤清香回甘,便又赞那烹了茶送来的媪妇一回,叫她们也坐下吃,不必巴巴站着。
“那鹤儿不啄人的,娘子若是无甚事做,可用这些东西喂它们吃,也好解解闷。”玉雁吃了茶润嗓,搁下莲花纹的青瓷茶碗,看一眼栏杆外的两只鹤,浅笑着说道。
沈沅槿正有此意,闻听那鹤不会以喙啄人,再无半分可忧心的,当即捧起那盛有水草茎块的小瓷罐在手里,缓步出了水榭。
装食物的瓷罐样式都差不多,那鹤早就识得,看沈沅槿手里捧着那罐子,也不认生,迈开两条漆黑瘦长的腿朝她走来。
沈沅槿幼时起就喜欢动物,那些个没有攻击性又亲人的,更没办法不亲近,遂取下盖子,抓起一把拢在手心,弯腰屈膝,让它们吃得更方便些。
鹤喙一下下轻啄在掌心,微微的痛感和痒意,沈沅槿新奇又开怀,半点也不排斥,待手里的茎块被仙鹤吃尽,伸出手去抚摸仙鹤的长颈。
那只体型略大些的鹤显是没有吃饱,伸长脖子用喙去掀罐顶的盖子,沈沅槿读懂它的用意,抽回手莞尔一笑,抓了满手的茎块。
沈沅槿这厢喂得专心致志,浑然不觉水榭内陆镇和卢老夫人的到来。
秋日晌午的金色阳光映在沈沅槿白皙透亮的肌肤上,她的面部轮廓恬静淡雅,陆镇将她方才抚摸鹤颈和展露笑颜的那一幕看在眼里,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她与乌金的光芒谁更耀眼,致使他的目光迟迟愈发挪动分毫,活像块顽石杵在那儿,直至卢老夫人轻咳一声提点他:“大郎不是说今日还要去坊里的别处处置吗?再舍不得走,怕是就要赶不上老身屋里的晚膳了。”
卢老夫人的这番话,不仅让陆镇的心神归了位,也成功让沈沅槿从沉迷喂鹤中发现了他们祖孙二人的存在。
“殿下,太夫人。”沈沅槿从容不迫地转过身来,礼貌地朝人屈膝行礼,如花的笑靥化作浅浅的笑意,语调平平。
“沅娘喂鹤的时候笑得很是好看,你若喜欢白鹤,也想养,改日孤让人去采买三五只养在后院里。”陆镇说着话,精准无误地执起沈沅槿用过的鸳鸯莲瓣金碗,将她喝剩下的小半碗茶汤饮尽了,“孤还有事,为着见上你一面才往园子里绕这一段路,这会子需得外出一趟,晚些时候孤来接你,在阿婆屋里用过晚膳再回府。”
这人好没道理,先是脑补她想养鹤,后又当着卢老夫人和玉雁等人的面,毫不避讳地吃她用过的杯子里的茶,那般举动,便是如胶似漆的新婚夫妻也不见得会有,何况她这会子与他并无任何干系。
沈沅槿木讷地点点头,口中却是一句“路上小心,等他回来”的话语也无。
“你在此处安心等孤回来。”陆镇抚了抚沈沅槿的鬓发,再次同她道别后,方去向卢老夫人告辞作别,一溜烟出了水榭。
卢老夫人估摸陆镇走远后,略吃小半碗茶,而后挥手屏退左右,语重心长地道:“大郎他幼时失恃,那时的圣人有美妾相伴,又常年出征在外,不免对大郎疏于关心;后圣人迎娶如今的皇后、崔氏做继室,第二年便诞下一子,她待大郎自然不比自己的亲子那般上心,大郎终日里眼瞧着自己的阿弟们皆有阿娘教养呵护,心中自是落寞伤感,偏他又是个极要强的,即便再如何思念亡母,亦不肯人前显露分毫。”
话到此处,卢老夫人的眼中已隐有泪意,见沈沅槿不为所动,话锋一转道:“老身专程同你说这些,并非是有意要为大郎从前的行为开脱,老身只是想告诉你,大郎他本性不坏,这一切的一切,皆因他自幼时起便欠缺耶娘爱护,亦无人教导他该如何去爱护心中珍视之人,是以才会做出那些个自认为是为你好、实则是在伤害你的事。论起来,也是老身那些年沉湎于丧女之痛,缠绵病榻后便去别业静养,鲜少过问京中事务,未能及时劝解大郎,竟叫他成了现在这般专断霸道、偏执冷硬的性子。”
他缺爱,他不会爱人,这些都不是他可以肆无忌惮伤害她的理由,她亦没有用自己身心上的伤痛去抚平和治愈另一个人的伤口,助他成长的义务,从他带给她痛苦和屈辱的时候,就注定了她这一生都无法去释怀,更无法去原谅。
沈沅槿自懂事起就不乏同理心和共情能力,然而她从不会将这两样能力用在将自己的不幸转嫁给无辜之人的罪犯身上;面容平静地看着卢老夫人红了眼眶,从始至终不发一言,她知道卢老夫人想听她说什么,无非不就是希望听到她说会试着去原谅陆镇,甚至接受陆镇,与他生儿育女,共度一生。
这样的话,她可以说,但不是现在,亦不会是出自真心,她要骗过陆镇,就绝不能因为卢老夫人三言两语而松口,至少还需得再晾着他一段时日,且耐心看他还能讨好她到何种地步。
卢老夫人吃不透沈沅槿心里究竟是否有所触动,可她这会子既已开了这个口,便也只能顺着思路继续往下说:“大郎他因你改变良多,你与他在一处的时间远比老身要多,桩桩件件,想必你应是能看在眼里的。”
“大郎素来高傲淡漠,从不会拿正眼看人,更遑论好声好气地与人说话,可今日有你在,他待下人亦能平声静气;再如那仙鹤,先前他见了,总嫌那鹤的喙丑,将眉皱得老深,如今为着你,他的脸上也能带着笑意,还说要为你养上几只,大抵是想替你解闷。”
话里话外,无非不是想要劝她继续陪伴在陆镇左右。可是凭什么啊,她也是耶娘生养的,她也有疼爱、在意她的亲人,她的命不比任何人的轻贱,凭何要她牺牲自己让陆镇去为她改变?她对陆镇只有怨恨而无情意,卢老夫人嘴里那些所谓的改变,她根本一点儿都不在意。
卢老夫人的这些话术根本就掀不起沈沅槿心底的一丝波澜,然,为了不让卢老夫人觉察出她的心如磐石,坚不可移,少不得适时给出一些反应,似是有所触动,垂下眼眸佯装沉思。
此女的心性果真不一般,她的脊背瞧上去明明是单薄,内里却不知生了多少反骨。若换作寻常女郎,能得到一国太子的百般垂爱,且又能令太子因她而收敛脾性有所改变,焉能有不动心的?怕是早早地就进了东宫享受那泼天的荣华富贵。
卢老夫人正想着,忽听玉雁一路小跑到阶下,扬起声调,隔着隔扇来报说:“禀太夫人,娘子,殿下叫人拿葡萄引了鹿来此处,是这会子让人进来,还是过会子?”
鹿。沈沅槿闻言,不由想起明清小说里,国公府里养鹤、鹿、锦鸡、兔等动物,今日倒让她见着两样,从前在梁王府里却不曾见过,想是陆镇父子皆不喜府上养动物的缘故,厨房里也不过养了一只用来抓鼠的狸奴。
沈沅槿想到桂花在脚边撒娇的模样,心下暖了一瞬,听见卢老夫人叫放那一人一鹿进来。
这倒也不奇怪,卢老夫人要与她说的话也说完了,而那鹿又是陆镇让人引来此处的,即便卢老夫人是陆镇的外祖母,可古人讲究君臣尊卑,陆镇吩咐下来的事,卢老夫人亦不可不听从。
卢老夫人的话音落下没一会儿,便有一长挑身材,脸如银盘的二八少女捏一串葡萄引着一只白色斑点的小鹿过来。
那鹿也是由人养大的,与此处的鹤一样亲人,谁手里有它爱吃的果子,它便往那人身边走。
“这鹿甚是温驯,娘子不必害怕,葡萄是它平日里最爱吃的果子,娘子拿上一些放在手里,它自己就会过来了。”
沈沅槿早被那可爱的梅花鹿吸引去了目光,忙点头嗯一声,随即掐下几颗葡萄拢在手心里,与人道句谢,欣喜地走向那只小鹿,趁它低头吃葡萄的档口,轻轻抚摸鹿角和头顶,再是颈背。
边上的卢老夫人细算她的岁数,二十出头总是有的,旁的女郎在这个年纪早该是两个孩子的阿娘了,她却还跟个孩提似的喜欢逗弄小兽,兴许大郎就是喜欢她这样性烈生反骨而又不失灵动烂漫的罢。
此女的相貌放在整个长安城里都是极出挑的,可谓光艳动人,性情又是世所罕见的,能叫大郎放在心上,着实不奇怪。
卢老夫人一面吃茶,一面看她喂鹿,心说她既能小兽这般亲近,若是能早些瞧见大郎待她的好处,安生留在大郎身边生儿育女就是皆大欢喜了。
沈沅槿在卢老夫人屋中用过饭食,由人引着往厢房午睡半个时辰,下晌又随卢老夫人去拔了枯荷的塘子里游湖,转眼便至酉时。
陆镇处理完公事,打马归来,在卢老夫人处用过晚膳,闲谈一阵,携沈沅槿起身告辞。
小厮早早备好马车侯在府门外,陆镇扶沈沅槿上车,而后掀开车帘,让她先进。
沈沅槿挑了靠窗的位置,陆镇往她身边落座,牵起她原本搁在膝上的手,估摸着还不到一更天,便邀她去东市逛逛。
这会子便是回去了,亦免不了和他同处一个屋檐下,与其如此,不若去东市走走看看的好。
“可。”沈沅槿恰到好处地给他些好脸色,唇角亦微微扬起些弧度,仿佛此行当真令她对陆镇有所改观了似的。
“今日晌午,孤叫人引去水榭的那只鹿,娘子可见到了?”陆镇始终认为眼睛是最难骗人的,遂盯住她的眼继续发问。
沈沅槿并不露怯,迎着陆镇的目光回看过去,大方应答,在说到那只鹿很温顺可爱的时候,眼睛都跟着亮了一下,笑意盈盈。
陆镇的拇指指腹摩挲着她的手心、手背,“沅娘喜欢的小兽里,又多了鹿,孤记下了。”马车在东市口附近的酒楼停下,数名侍从随即隐入人群,姜川则在他二人身后跟着。
夜市上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卖艺的胡人头戴尖顶毡帽坐在骆驼上,拨动琴弦,引吭高唱。
沈沅槿被那琴音吸引,欲走近些仔细看看他手里颇具异域风情的胡琴,忽被一个八岁上下的孩童拦住去路。
“阿姊要买面人吗,我阿翁会捏的东西可多了。”那孩子一面轻拽沈沅槿的衣袖,一面神情急切地将他阿翁的摊位指给她看。
沈沅槿顺着男孩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一位年近七旬的瘦削老丈坐在一张简易的小案前,满眼期待地看向过往行人,等待客人前来挑选捏好的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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