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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忧除去了藏青色的外袍,露出来的衣着虽是精心雅致,但却并不华丽。一件淡青色缂云纹丝的短襦,领头微微露出鹅黄色抹胸,下身一条米色软裙长可及踝,用一条宽大的淡金镂空的绦带系了,更显得纤腰楚楚,风韵卓越。面上也未曾敷粉涂朱,淡淡的素妆配上浅浅的笑意足以让张令铎看得心惊如同被蛇蛰。
这身打扮几乎与那夜在永乐楼一模一样,相同的面容、相同的溢彩流苏、光华照人,连谈笑的姿势也与翘翘毫无二般。旧人旧衣旧恨,新人新事新情,她这般出现,便是要生生诅咒了。两人恭恭敬敬地见了一礼,解忧唇边的笑意则愈发浓郁,“张将军大喜,请帖却只发给夫人。幸亏我脸皮厚,央求着将军带我过来沾喜气,不然错过这等盛宴,日后在开封城的闺中茶会上岂不是失了谈资。”
张令铎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生怕解忧有意来闹事,转眼见赵匡胤一切如常,心里稍稍安稳了几分,仍有锥心疼痛,却不妨碍面上的寒暄:“……解忧娘子肯来,实在蓬荜生辉。”
“蓬荜生辉不敢当,不过除了玄帅的那份礼,我还特意为将军你备下了一份薄礼,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却也又几分光彩。”解忧笑盈盈地拿出一个木匣子,抱在手里。
张令铎见那匣子,越发心虚,只觉得自己头顶的冷汗快要将那新郎的冠帽都要渗湿了。他嗫嚅道:“劳……劳娘子破费,实在愧不敢当。”一旁负责登记接礼的家丁便伸手要去接那木匣,却被解忧轻巧避开。
“算了,我性子急。这份礼我还是亲手交给新人的好,今日贺礼这么多,造册收藏了,再被新人们看到也要几日之后了。”解忧自然地玩笑道,仿佛真的就是这个缘由一般。
张令铎点点头,示意家丁退下,又道:“那先请娘子再东花厅坐下,各府女眷都在那儿,在下这就领娘子过去。”
解忧嗤嗤笑道:“张将军真是忙喜事忙昏了头,既是女眷们聚集花厅,又哪有让新郎官领我过去的道理呢?我自己过去便好,将军还是忙着招呼别的宾客吧。”说罢,解忧朝二人福了一福,便随了小厮离去。
见她走远的背影,张令铎扯住了赵匡胤的衣袖,暗声问道:“玄帅怎么带她来了?她想要做什么?她是不是还在恨我?”
赵匡胤对于他们二人之事,虽有自己的看法,但毕竟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他相信解忧能够处理妥贴,他便也无谓插手。更何况这段时间,张令铎在自己面前哭诉忏悔了数次,却从不敢去找解忧好好说话。看今日的架势,解忧是有意逼得他不得不面对,索性自己也就顺水推舟:“我家夫人久病榻前,这些年京中大小聚会,从来都是携解忧前往。你的婚宴,若不带她来,反倒惹人瞩目。至于她恨不恨你,我没兴趣,也从未问过。她想干什么,我也管不了,但她终是以我妾室的身份来参宴的,总不至于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吧。”
赵匡胤的说法非但没有缓解张令铎的紧张,反而使他越发担忧不已。连接下来的迎客也变得几分魂不守舍,甚至弄错了几位前来贺喜宾客的品衔职位,终于主要的宾客们都到齐了,张令铎方才偷了个空隙,溜到花厅去寻解忧。
花厅是家中女主人平日休闲小憩与招待闺友的地方,今日大喜,锦柔等在房里,这里便由贴身伺候的两位嬷嬷招待宾客女眷。转过花园,高高低低的枝条上绽满了深红浅绿的花蕾,暗香袭人。两旁蜿蜒的走廊上,悬着纱帘,身份高贵的宾客女眷们聚在一起,似乎在议论这冒失的新郎。
张令铎心里愈发焦急,寻了几处都不见解忧的踪影,鼻尖都急出了细小的汗珠。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先回前厅,待行礼完毕后,再来寻解忧,突然身后隐约传来细细的脚步声。
转身处,微风徐徐,牵起纱裙轻柔的裙摆,是解忧似喜似悲的面容:“你是在找我么?”
多年前,他们初相见时,他是意气风发的少将指挥使,她是名满京师的青楼美俏娘,在一次宴席上相遇,继而相识,然后相恋,以为会一生相守。没料到此时相逢,竟是在自己的婚宴之上。张令铎顾不上感怀,拉起解忧的胳膊,快步转进了一旁的花径,三转五绕,到了僻静处的书斋里,关上门,才发现方才走得急,解忧腿伤牵动,正跌坐在地榻上,捂着腿,疼得脸上血色全无。
他听说过那场大火,解忧伤了腿,但看她平日行走无异,没料到竟是一生难愈的大伤,心中既是懊恼又是怜悯,连忙蹲下来,“对不起……我没注意到,方才走得急了,你的腿没事吧。”
解忧看着他着急而慌乱的模样,竟从心底生出了一丝轻悯的笑,“将军只是要因为走得急要跟我道歉么?”
张令铎像触到蛇一般,猛然惊开,面上的神情带上了三分戒备,颓废地哀道:“翘翘,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解忧看着眼前这个人,在自己面前,他身上所有的光鲜都瞬间凋落,只剩下一败涂地的懊悔。她甚至一丝的后悔,何必尝试去报复他,这根本得不到没有一丝的快乐。但终归是他欠她一个说法,若不亲自来讨要,岂不辜负了自己的苦难。半晌之后,她淡淡开言:“将军以为我能做什么呢?是在待会婚宴上大吵大闹,将彼此旧日情事公众于世,让你成为被众人唾弃的负心之人?青楼欢场,从来都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的地方,即便我拿出证据凿凿,又伤得了将军半分清誉么?”
张令铎结舌道:“……翘翘,你知道,我对你不是虚情假意。若不是真心相恋,我今时又何必心虚至此。”
解忧笑得凄凄,“将军在心虚什么?张灯结彩、花好月圆,人生大喜之事,还有什么值得心虚难过么?”
有什么心虚难过?那日自己的行径是自己一生都不能释怀的噩梦。在此之前,他以为自己是翩翩君子,光明磊落,一夜之后,恍然醒悟,灵魂深处,也不过如此龌龊。张令铎定定地看着她,她知她性情执着,如今步步紧逼,若不追问出个结果,势必不肯罢休,只好深叹一声,逆着光在面前坐下,耀目的春光在他身后形成一道明媚的光晕,面容却深深地浸在浓浓的阴影之中,“我知道你心里有个解不开的心结,不能接受那夜我带着珠宝走了,而将你留在了火里。但其实这三年之中,每时每刻我都希望能够回到那时,让我重新做一次选择,在每个噩梦惊醒之后,我都告诉自己,一定要选择带你走。我甚至迷上了巫蛊之术,在夏州,我求遍了所有有法力的巫师,希望通过巫蛊之术让我重新回到火难那一夜,将你带走。我想,若是成功了,我们现在应该已经过得幸福。但是,无论巫师如何催眠将我带回那一时刻,我总会在做出抉择前惊醒过来,这已成为我绕不过的心魔。只是当我在上巳节上再次看到你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即便再让我回到当时,我心里作了再大的决心要选你,最终带走的仍然会是那一匣珠宝。”
解忧的脸沉静得像一滩秋水,带着些许黯然的悲伤,藏住了心底奔腾翻涌的情绪。她没有说话,一丝不动,像一具石像,张令铎甚至有些恍惚,他不知道解忧究竟有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但既然已经将自己丑恶的一面撕剥开,他还是鼓起勇气,继续道,“这并非是觉得你比不过那一匣珠宝的价值,相反,我甚至愿意倾家荡产去换得一个与你重新开始的机会,但这事后的慷慨并不能取代那一刻的贪婪,这就是人性。”张令铎跪在了解忧的面前,“翘翘,我不愿意再欺骗你,你恨我,你怨我,我都明白。我也知道你宁愿听到我说我错了,我后悔,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选你。但我做不到,我现在唯一能做的赎罪就是不再骗你,贪婪是写进我骨头里的性格,是我一生都不可能改变的烙印,当我看到那一匣子珍珠,在火光下散发着媚人的光芒,我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我爱你,我对你的感情天地可鉴,但这仍然抵不过我内心里渴望将那笔天降横财占为己有。我没有错,我只是依照自己的本能做出来选择,但我对不起你,是我辜负了你的感情和信任。”张令铎的头沉沉地低了下去,头顶上象征着百年好合的一顶龙衔珠冠随着他的身体微微发颤,那粒硕大如丸的东珠折射出的光芒果然温润媚人。
他在回京之后,有无数此冲动想找解忧说明一切,但最终他还是怯了。他不是不敢面对解忧的质问,但他始终无法面对自己的卑劣。面对赵匡胤他可以痛哭流涕、忏悔不已,但面对翘翘,他唯一能做的忏悔就是将自己赤裸裸地剖给她看。
这一刻的沉默像是过了一世,几乎能听清彼此呼吸的悠长,屋外喜乐阵阵,间杂着醉酒兵士们嬉笑打闹的声音,屋内熏书用的檀木香雾袅袅腾空,孤独冰冷地萦绕在两人之间,仿佛时间也就此凝滞成胶,一层一层像是蚕茧一般困住两颗生动的心脏,费力也难以挣脱。一个期待救赎、一个期待释怀,这一关若是过不去,两人接下来的人生,谁也无法走得顺畅。
第37章婚宴(二)
直至日头偏西,书斋外的黄昏,斜斜地照进来,又被窗棱掩映,更黯淡了几分。
解忧浑身皆在微微颤抖,胸口气息起伏不断,像是一只虚弱的蝴蝶用力想挣脱丑陋不堪的茧蛹,在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之前,终于化作了嘴边一丝叹息。她望着张令铎的双眸,不可抑制地泛起了薄薄的泪花,“我自成年后,自持美貌与聪慧,又有鸨母精心调教,从未在感情上吃过亏。心气自然高傲,偏偏身份下贱,对比较取舍之事尤为敏感。当年对你虽有名利之心,但何尝又不是视君子为良人,以托终身呢。你那日弃我于大火之中,当我被余爷活埋在墓中时,我曾无数次的想,你在外面的世界过得好快活,可知我在这沉沉墓中与死尸相伴。我期望以翘翘身死之名,诅咒你,诅咒你和你美丽妻子的大好姻缘从今起,波折不断,两两相离。”她最后一句话音似裂帛,像吐尽了数年来的哀怨与委屈。一晌之后,她微微垂下双目,长长的羽睫如雨后蝶翅,不住地微颤,“不过今日我总算明白了,我前生的伤痛虽因你贪念纵起,但终也怨不得你。后半生,切莫再要为此心魔所困,昼夜不得解脱了。多谢张郎,肯将自己剖于我看,人事情爱终究抵不过本心一念。”解忧唇边勾起一缕笑意,淡如西山边轻薄的烟霞,被夕阳染上了艳红的色彩。
张令铎藏在心底的泪与汗如大雨磅礴,他的手微微动了动,克制住心中想紧紧地搂住面前的这个女人的欲望,在惘然见却已发现两人之间这咫尺之遥,已如隔世。他与她身份殊别,两人终究摒弃了这半生的情缘,“翘翘,你……不要谢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事实上,我宁愿你恨我。”
解忧没有接话,浅浅的笑意不自觉地从唇边溢出,似自嘲,又似淡然释怀。两人沉默了一刻,解忧从身旁取出方才的那个匣子,平静道:“相爱相恨都太不容易了,只好从此萧郎是路人了。”她性子原本有三分多情敏感,但这些年经事历练,有见惯赵匡胤处事如风,慢慢也不再矫情柔弱,渐成了果敢之风。如今旧情已了,打开锁阀,木匣里面空无一物,“情债放过你了,但是你从我这里拿走的珠宝必须还给我。折算成金银也罢,珠玉也好,那日拿走了多少,如今都得按数还来。花钱养汉子的生意,我可不做。”
张令铎娶了李锦柔,又有翟家帮忙打理军中收支,早已富甲一方,这匣珍珠自然已不在眼中。听闻此言,知道解忧心结已结,所要求之事自然无一不可。脸色只微微掠过一丝尴尬,既然便是释然,他起身去书架的内阁处取物,一面语气也轻松了少许:“当时我刚领了奉国军指挥使的差事,粮饷大半靠自筹。我一世家子,生财无道,见这些珠宝方才动了歪心思。后来到了夏州,方知权力在手,金银不愁。又有翟家相助,竟然年年都有盈余,这匣珍珠自然也没了花销处。此番回京,我也费了些周折,将最初卖掉的一些珠子重新赎了回来,尽数在此,应当没有遗失,你清点一下。”
解忧见他手捧着一匣满满的东海珠,连木匣都是旧日之物,不由有些心酸,忍着哽咽道:“把它们都倒进来吧。这破匣子我看着生气,你给丢了去。”
张令铎不敢多言,忙将拿匣珠子往解忧新带来的匣子里倒。那珠子本身大小不一,各个骨碌滚圆,不一会儿便倾空了,只留一个最小的卡在内槽缝隙处。解忧见状,便用手指去抠,半天竟也弄不下来,心中来气,口里便恨恨道:“偏偏就是一粒小珠子也不要留给你。”
张令铎连忙哄道:“不留不留,缁铢归主。”便拿来一把匕首,去撬那珠子。三下五下,只听见咔叽一声,匣子的内槽板随着那粒倔强的珠子应声而落,夹层中竟藏着一方残缺的玉璧。
张令铎与解忧相视一望,没人在意那珠子滚落何处,急忙将那玉璧取出,仔细一看,玉璧残缺不全,像是被人摔碎中的一段,背面弯弯曲曲地用朱笔写满了蝌蚪文。解忧不识得,蹙眉疑惑道:“这是什么?怎么会藏在匣子中?”
张令铎四处游历,学识见闻自然在解忧之上。接过一看,识得这是北方契丹文。因契丹与周常年对峙,将来必有一战,周朝武将受命习过一段时间的契丹文,故而认得。但玉璧残破,上面的文辞不顺,张令铎读了几遍,方才所有获。为解忧解释道:“这个看似一段盟誓,立盟者在大约十七年前立下这个盟誓,相互约守住一个秘密,不许公布于世,其它人则每年金币钱帛暗自供养。”
解忧疑惑道:“什么秘密搞得如此慎重?”
张令铎拿着那残壁翻转了一下,道:“这块玉璧上没有说,应当是在别的玉璧上记载的。盟誓完成后,玉璧被分成了五块,分别由五个立誓人保存,藏于不同的地方。这块应当是长孙思恭所有,他也是当年立誓人之一。”
解忧此时的震惊无以言表,“长孙思恭的东西,怎么会在我的匣子里?”她紧接着回想贞娘当初将这个匣子给她时说,日后咱们要是在开封混不下去了,带着这匣子珠儿,在任何一处都能重新开始。贞娘究竟知不知道这匣中玉璧之事呢?她以此为保命凭借,究竟指的是这一匣珠宝的价值,还是这块玉璧的意义?她继而想起了赵匡胤跟她说在永乐楼底发现了钱库之事,看来这匣子应该是贞娘从那些宝物中偷取出来的,而那场大火……
张令铎不知钱库一事,却亦想到了那场火难,“看来永乐楼的大火是有人有意为之。是想趁乱取这块玉璧,或者是湮灭了此块玉璧的踪迹。”
解忧神色惨然,道:“秘密不是没有记载在这块残璧上吗?取来又有何用?”
张令铎神色肃然,“这块璧虽是没有将那守护的秘密记载,但却记下了立誓人。”
“是谁?”
张令铎将转过来,指着尾处一段断裂的痕迹,道:“长孙思恭、岐国公李茂贞、契丹主耶律德光、燕云盟主穆君,还有一个名字就看不出了。”
光着四位,便足以让人心惊不已。“长孙思恭与歧国公因忤逆被累身死,难道他们竟与契丹还有勾结牵连?意图谋反不成?”
张令铎摇摇头,“我揣度这誓盟的意思,倒像是长孙与歧国公藏了一个秘密,被耶律德光知晓,彼此间相持平衡,最终将秘密藏在了燕云盟。”见解忧迷惑,便向她解释了燕云盟的来历,当年石敬瑭向契丹称臣,割让了北方燕云十六州,其中最大的燕州与云州两地守将不服,连夜带兵出走,被石敬瑭以叛国罪一路追杀。契丹担心石敬瑭以追讨叛军为由在燕云闹事,便勒令制止,这才使得两将领逃生,组成了燕云盟。燕云盟活动诡秘,以暗杀生意为生,长期活动在陇西与契丹交界之地。后来,汉禅让于周,陇西先后被歧国公与长孙把持多年,对燕云盟也颇有同情怜悯之意,没想到,私下原来竟有如此勾结。如今张令铎被派驻陇西,除却北方虎视眈眈的对手,燕云盟看来也将是他处理陇西的一大问题。
解忧皱皱鼻子,道:“看来这几个人很是看重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呢?”
张令铎笑道:“等凑齐了五块玉璧,不就知道这秘密究竟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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