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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雪在难得晴天的西陲碧空下散着莹莹光芒,宛若金絮,胤奚放下手,恢复淡薄神色,应道:“有数。”
高世军打仗在行,打机锋却不行,正想问有什么数,戏小青从侧后方轻策马匹过来。
他向胤奚回报:“统领,打听清楚了。过了前面往北去几里,确有圈地自治的堡坞,只是土人说坞中聚甲蓄兵,自产自足,几不与外界往来,相当排外。”
胤奚神色不变,“南有山越帅,北有堡坞主,皆是一地之雄。咱们这些过路客,该去拜个山头。”
高世军皱了皱眉。
所谓堡坞,是分散在尉朝西北边,三国交界处的一些抱团聚居的宗族,他们的祖辈在当年胡羯入关时为了自保,筑起城堡,坚守不出,从此一代代传承下来。堡出有自种的粟疏,还有鸡园药圃,一切自给自足。
比起山上落草的流匪,堡坞主更像一个藩镇的领主。他们不给朝廷纳税,还无视律法囤铁铸兵,朝廷派兵讨伐,往往攻克不下,铩羽而返。
是以高世军有些估不准,眼下他们后有追兵,胤奚难道还想主动招惹这等不好相与的地头蛇?
他想跟堡坞主借粮,还是攻堡硬抢?
殊不知,胤奚有跟随谢澜安去吴郡收服山越帅的经验,大玄南渡百年,尚且有土断不清、户籍混乱的弊病,他就不信强占中原的尉朝,能将每一寸疆域都治理得服服帖帖。
只要与北朝廷不对付的,都是他拉拢合作的机会。
再坚固的团体,只要有所求,便有得谈。
何况这些堡坞主,多是汉朝遗民。
果不其然,当胤奚仅带精锐几十人,骋至堡城外,举起兵符以汉军名义借粮,有那审势投机的,以字据换粮数十石,有那亲汉恶胡的,亦仗义疏财。
其中最大的要属石山堡坞。坞主石泰山一开始不想搅进两军风波,闭城不见。胤奚仰面喊话,字字挚诚,不懈求见,小半个时辰后,一位须发皆白的耄耋老人由一名健硕男子扶上堡头。
老人吃力地眯眼下望,颤巍巍问:“你是南人?”
胤奚下马,换了江淮口音揖手:“在下胤鸾君,自金陵来。奉陈郡谢氏女君命,率王师救倒悬之民,乞贵宝地施济粮菽,后必重谢!”
“金陵啊……”
身着汉人衣冠的老者声音忽然哽咽,“金陵可还有洛下读书声?”
胤奚及他身后亲随,听到老者的问话,面色动容。
胤奚道:“女君在金陵开夏课,创科举,天下读书人皆诵洛下书声。凡我汉人,一日未敢忘中原。”
“一日未敢忘中原,一日未敢忘中原……”
老者将这句话反复咀嚼数遍,“好,好。”他向前探出一步,被身边的长孙石泰山连忙扶稳。
石泰山心中轻叹,他出身洛阳士族的年迈祖父,从一年前开始脑筋便有些糊涂了。但方才一听有南人来,祖父非要一见,他拗不过,这才扶老人登上城头。
祖父一生执念,便是在闭眼之前看见汉室正统重新收复中原。纵使昏蒙,口口声声亦念洛阳。
可石泰山却知尉朝兵强马壮,想颠覆这样一个王朝,谈何容易?
今日纯粹是为宽慰长辈心怀,石泰山转头对亲从吩咐:“给他们五车粮食,打发人走。”
“石堡主,”谁知底下那小子不肯知足,朗声道,“在下不想给堡主牵连麻烦,今日请乞粮食百石,得粮即走。他日王师北定,百倍奉还,以万户侯馈还堡主,何如?”
万户侯?石泰山先命人将祖父送回去,瞥目对棘墙外那几十骑淡淡一扫,颇为不信。
“石某食足饭饱,倒被饿着肚皮的人画起饼来了。败军之将,何以言勇,又以何为凭?”
“关山为证!宝剑为誓!”
胤奚指向西边已能看见轮廓的关山峰峦,“胤鸾君以性命起誓,以屠鲵剑为凭,绝不食言!今日在场耳目皆为见证,丈夫立足天地间,岂敢失信于天下?”
只有帝王才能封侯拜相,但在这存亡之际,胤奚只好逾越一回,替女郎许出个承诺。
回头跟自己人化缘,总比和外人交易来得容易。
石泰山听到屠鲵剑三个字,虎目轻眯。
戏小青顾不上舍不得,忙将腰间代为保管的屠鲵剑解下,高高举起。
对面城门还是未开,只从城头坠下一只竹筐。戏小青催马上前,将这柄名剑置入筐入,目视竹筐一点点吊上城头。
石泰山取剑来看,拔剑出鞘,耳闻一缕苍浑龙吟。
他凝视着剑身纹路,又移目沉沉问:“褚啸崖是你何人?”
人的名树的影,自古豪杰相惜,南朝第一战将的名剑在石泰山这里,非同一般信物可比。
胤奚泰然道:“刀下亡魂。”
石泰山瞳眸轻震,直到此时,他方仔细打量城下这人。
但见青年雁刀轻甲,征衣落拓,仪表却是堂堂,腰膂笔挺地踞在马上,确实有几分不凡气格。
石泰山握剑沉思良久,收起轻慢之色。
“胤鸾君,这个名字我记住了。”
“好,就送百石粮食给你!倘若真有你所言那日,石某捧剑至洛阳奉还与你又何妨?”
这一百石粮于石山堡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石泰山得了一把当世名剑,还卖了那位具有传奇色彩的大玄摄政女君一个人情,两边押注,怎么样也不算亏。
他也不惧尉兵秋后算账,他这堡坞非他夸口,只要石门紧闭,渠沟放水,便是几千人同时来攻,也叫他有去无还!
胤奚松了一口气,向石堡主道谢。他没有太多时间逗留,待粮车聚齐后,立即领兵携粮回营。
马蹄溅开融化的雪水,戏小青跟在胤奚后头,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瞥一眼空落落的腰侧,又悲又喜地感叹:“胤爷不愧是胤爷,一根胡萝卜吊了三头驴,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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