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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不是很了解你的话,我会以为你很紧张。”
音乐声敲打太阳穴,像十二把包着毛毡的小铁锤,莱纳喝了一口酒,直视着安德烈,决心叫停这场无用的探戈:“你来这里安全吗?”
安德烈略微歪过头,仿佛真的感到困惑,“我为什么会不安全?”
“科里亚——”
“噢。”安德烈发出这么一个音节,就像插下一支蓝色小旗,充当地图上的标记,此处有水源,“所以你现在在为科里亚工作,克格勃的小鸟。”
“我不——我的意思是,你难道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我为什么会‘早就知道’?”安德烈的声音变得轻柔,几乎淹没在音乐里,莱纳试图分辨他脸上的悲伤是真的还是假的,“我现在只是个游客,莱纳,我早就离开了我的老雇主——是我自己退出的。”
这次轮到莱纳问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老狗需要休息了,就这样。”
“为什么又回到柏林来?”
“我说过了,观光。”
没有人会仅仅来柏林“观光”,就像没有人会专程去交战区野餐。莱纳张嘴想回答,大鹈鹕刚好挑这个时候走过来,问他们要不要续杯。安德烈再点了一杯黑啤酒,莱纳摇摇头。酒保拿了一个干净杯子,到啤酒龙头那里灌满,送到安德烈面前,再瞥了莱纳一眼,看他打不打算改变主意。莱纳盯着威士忌里残余的冰块看,没有抬头。酒保于是退回杯架旁边,一边擦干鸡尾酒杯,一边监视这片热闹的水域。
“听着。”安德烈碰了碰他的手背,“也许我们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慢慢聊天?你来决定,我不像以前那样熟悉柏林了。”
“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莱纳把钞票压到宽口酒杯下面,“祝你过一个愉快的夜晚,再见,安德烈。”
“莱纳。”
莱纳站住了,转过身。
“我住在‘大使’酒店。用‘K.费尔森’这个名字登记的,K代表卡尔,如果前台非要问的话。”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也许没有。只是给你一点情报。消息是柏林的硬通货,至少我还在的时候是这样的。再说,如果那边的先生,”安德烈往酒保的大致方向扬了扬下巴,“告诉科里亚你和一个长得很像安德烈的人谈话了,你却给不出这个人的行踪,他会生气的,我们可不想让克格勃生气。”他用啤酒杯碰了碰被遗弃在吧台上的宽口玻璃杯,“晚安,小鸟,我是真的很高兴再见到你。”
莱纳什么都没说,快步走向大门,一路推开喝醉的人,暗暗希望自己看起来不像是在落荒而逃。
——
莱纳当然知道“大使”酒店,并且在过往几年里把酒店内外摸了个透彻。那是往来柏林的外交官和商人最青睐的落脚点,自然也盘踞着克格勃和斯塔西蜷曲的触手。前者时常在酒店大堂活动,后者招募了清洁工和客房服务员,监控外国住客的行踪。安德烈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为什么选这家老旅店?是聪明的烟幕弹,还是他真的就是个游客?
这就和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安德烈留下一扇半开的门,等莱纳自己决定进不进去。莱纳讨厌下这个决定,但这个思绪就像粘湿的面粉团一样,就算丢掉了,也还是沾得满手都是,不能假装它未存在过。莱纳犹豫了不到二十四小时,临近傍晚的时候差点拿起电话打给科里亚——他终于在家里安装了电话,接纳了二十世纪的科技——在拨出最后一个数字之前放弃,承认失败,拿起挂在门后的外套,出门,快步走向地铁站,掺杂着柴油气味的冷风把长外套下摆吹得像鼓满的船帆。
卡尔·费尔森,他去前台报出了这个名字。穿着鸽灰色制服的女士向他微笑,请他稍等一分钟,拿起了内线电话。费尔森,莱纳思忖假名是分配的还是安德烈自己选的,为什么是Felsen,“悬崖”?还是说,卡尔·费尔森是安德烈的真名?
“抱歉,先生。”前台接待员转回来,一手捂着话筒,“我忘记问了,您拜访费尔森先生的理由是?”
“我是他的侄子。”
她低声对话筒转述,认真听了一小会儿,挂上听筒,又露出那种好像从罐头挖出来的标准笑容:“费尔森先生现在下来。”
“谢谢。”
他等在大使酒店引以为傲的宽阔主楼梯旁边,巨大的橡木扶手几乎到他肩膀那么高,可能本来就不是设计给普通人类用的,而是留给某种步履沉重的巨人。大理石梯级看起来也更适合巨人长着鳞甲和倒刺的脚。从楼梯可以看到摆放在大堂的沙发,莱纳刚走进门的时候就已经迅速清点了沙发周围的人,两个男人,三个女人。那两个男人应该都超过七十岁了,旁边同样白发苍苍的女士也许是他们的妻子,唯一的年轻女人可能是护工。大使酒店里到处都是威胁,但这几个老人不是其中之一。
安德烈在楼梯顶端出现,快步往下走,皱着眉,可能也对台阶的宽度感到不满。莱纳注意到他也飞快地瞥了一眼大堂沙发上彷徨的几个老人,得出了同样的结论。牧羊人穿着大衣,莱纳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带着武器。安德烈跳下最后几级楼梯,眨眨眼,好像在说“抱歉让你看到我笨拙的体操技艺”,拍了拍莱纳的背,当作打招呼。
“侄子?”
“是个最方便的说法。”
安德烈笑了笑,戴上帽子,向大门走去。门童为两人拉开门,祝他们过一个愉快的夜晚。谁都没有说话。走过了许多间准备打烊的商店和正开始迎客的餐厅之后,莱纳意识到安德烈要到河边去。两人从一条旱桥下面走过,短暂的黑暗,滴水声,烧焦垃圾和尿液的气味,上方某处,一列轻轨驶过,隆隆作响。然后他们走出了阴影,河水在眼前展开,映着对岸稀疏的灯光。有人曾经想在河边建一排水泥护栏,但半途就放弃了,留下几个及腰高的水泥团块,像三只长歪的牙齿。旱桥旁边有栋低矮的三层建筑物,围墙上布满涂鸦,路灯被毁坏了,昏暗中看不清招牌,可能是个水泥厂,仓库和高耸的搅拌机隔开了河和马路。是个行刑的好地方,莱纳吞咽了一下,把手藏进外套口袋里,免得让安德烈看出他的不安。
“这是我见第一个线人的地方。”安德烈倚在半截水泥护栏上,看着河水,“一个飞行员,波兰人,很多年前了。”
莱纳没有心情绕圈子,“为什么回来?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不是你的敌人,莱纳。”
“一个‘退休’情报官消失了四年,忽然在我面前出现,我只能当你是了。”
“公平而论,我可是提出过安排你一起走的。”
安德烈始终没有提高声音,但莱纳侧过脸去看河水,好像被扇了一巴掌。又一辆轻轨列车驶过,发光的车窗里点缀着乘客的侧影。车里的人看不到这个角落,对他们来说太黑了,即使听到枪声往下看,也只有阴影和灰暗的河水。莱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个问题等在舌尖上,它已经等在那里很久了,从见到安德烈的那一刻开始。
“你是来处决我的吗?”
安德烈直起身,站到莱纳面前,握起他的手,莱纳下意识想抽回手,安德烈抓紧了他的手腕。“让我们互相信任,好吗?”他轻轻把莱纳的手往前拉,莱纳摸到了大衣下面的武器带和皮革枪套,“这完全取决于你,小鸟。伦敦当然希望你的尸体明天漂在河里,你和我现在都很清楚坐办公室的人是怎么思考的,他们总是选择粗暴的解决办法,堵住这个,杀死那个。但这不是我希望见到的结果。”
莱纳握住枪柄,他可以轻易把武器抢走,“也许你犯了一个错误,我可以现在就杀死你,用你自己的枪。”
“你当然可以。”安德烈温和地回答,松开了莱纳的手,“唯一的小障碍是,我背后的水泥制造厂屋顶上有一个狙击手。免费的建议:如果你要和具有潜在威胁的人见面,永远不要让对方选地点。”
莱纳飞快地扫了一眼水泥厂屋顶,那里似乎什么都没有,“你在虚张声势。”
安德烈歪了歪头,“也许是,也许不是,你怎么能确定呢?只能开枪试试了,一枪在喉咙,一枪在脑后,就像斯塔西对付汉斯那样。”
“你怎么敢提到汉斯。”
“为什么不?我们曾经是朋友。”
“从一开始你就在撒谎、撒谎、撒谎——”
“那是我的工作,莱纳,现在也是你的了,我听说你是一只了不起的渡鸦。我们终于能互相理解了,不是吗?”
“你想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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