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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第1页）

“我不知道。”妈妈喝完了酒，看着杯子，“如果只看刚才那四个人，我会说他们挺礼貌的，来自正派的家庭。我没有想过他们会说法语。”

“天哪，西蒙娜！”

“我只是评论刚刚那几个年轻人，不是欢迎德国军队。”

“他们也是军队的一部分！”

“我知道，弗洛朗丝，我知道。”

“他们为什么要问这里有多少个房间？”马赛尔说。

“驻军。”吕卡说。

“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路路。”

吕卡是对的。这个一百来人的连住了下来，军官们征用了尚布里先生的旅馆，把不久前才逃过来的巴黎人驱赶出去。士兵们被分配到“有空余房间”的民宅里，如果房主声称没有空余房间，那就制造一些。克莱芒和马赛尔搬进了旧谷仓，两个德军士兵占据了他们的卧室。妈妈挤进了外祖母的房间，她原本的卧室住进了两个通讯兵。

家里的气氛紧绷而尴尬，对话干涸了，压缩成公事公办的几个词语。“还有面包吗？”“克莱芒躲到哪里去了？”或者“把窗关上，马赛尔，蜜蜂进来了”。德国人同样感到拘谨，在走廊和楼梯上碰到的时候总是面露歉意，贴墙站着，让房主和家人先过去。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人会讲法语，是两个通讯兵之中更年长的那一个，四十来岁，弗莱堡人，但他的法语水准也仅止于“会说”，只有不到一半的句子是通顺的。通过一堆放错位置的形容词、动词和名词和激烈的手势，这位语气温和的弗莱堡人告诉克莱芒，法国人才是“侵略者”，电台和报纸都这么说，肯定没错。德军来到这里，完全出于“自卫需求”，是为了在欧洲大陆存活而做出的绝望之举。

“可是。”克莱芒说，很慢，咬清楚每个单词，帮助对方听懂，“我们就在这里，没有入侵任何地方，你也看见了。”

“很对，那是因为我们阻止你们，及时地。”

“可是。”克莱芒挤出一个音节，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措辞，有时候对方错得如此离谱，人们甚至找不到反驳的切入口，只能闭上嘴，露出微笑。弗莱堡人把手放到克莱芒头上，轻轻揉他的头发，说他也有一个和克莱芒差不多大的孩子，“你们会成为好朋友。”德国通讯兵叹了口气，“等战争结束，会结束的，你们只是被骗了，扩张领土不是我们想要的……我们会帮法国找到和平。”

——

“我再也没有和弗莱堡的通讯兵说过话。”克莱芒告诉酒吧老板，后者手里的卷烟太久没吸，已经熄灭了，“我想恨他，我宁愿他和其他住在我家的德国人都是畸形的怪物，恨起来更容易，但他们不是，这更恐怖了。他们都是……普通的人，好人，被一个盘踞在柏林的疯子操纵着，跨过国境线，踩着尸体来到我面前，突然之间掌控了我的生死，然后说，这是正义，这是自卫。”

“见鬼。”酒吧老板悄声说，不知道是在评论弗莱堡人，还是手里的烟。他划了一根火柴，重新把烟点上了，叼在嘴里，用力吸了两口，让烟丝烧得透彻一些。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逃避，我们三个。马赛尔每隔两天就到教堂去，当然不是为了他不灭的灵魂，而是躲在圣器室和人们谈论‘抵抗’。‘人们’包括神父，充满幻想的学生，还有刚刚被放回来、没有一点幻想的战俘。马赛尔就是这样的人，他觉得他对一切都负有责任，对我，对法国。法国是一栋倒塌的房子，各种小小的抵抗组织从废墟里长出来，撑起几块砖，挡出一个没有雨的角落……很多都没有存活超过一年，躲到里昂的那些撑得久一些，最终不是进了监狱，就是死在小巷里。”

“你的哥哥是哪一种？”

“哦，都不是，更糟糕一些。我早就想象过马赛尔被捕的情形，为此做好了心理准备，也做好了财务准备，我把一些帝国马克藏在橱柜最顶端的咖啡罐后面，提前打听了哪个德国军官乐于接受贿赂，但是，呃，意外永远发生在我们不去看的角落里。”

克莱芒清了清喉咙，喝了一口啤酒。

“至于吕卡。”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压低了声音，最后这个音节轻轻滚落，像一颗沾了血的玻璃珠，“吕卡执着于离开法国，在他的催促下，萨尼埃医生向伦敦拍了一封电报，给那位圣玛丽医院的朋友，保险起见，又寄了一封信，邮局的人说两样都不保证能送到。吕卡每天都去一下邮局，等着通往伦敦的大门为他打开。”

“你呢？”

“我。”克莱芒拖长了这个词，词尾轻轻摆动，就像唱歌，“我漂浮着，一只cerf-volant，我忘了那个词，就是，一种玩具，一块布，用绳子拉着飞起来——”

“风筝。”

“是的，是的，我像风筝，只是绳子被剪断了，没有目的地，我本身也没有动能，等着掉下来。我不想待在家里，但也不想去教堂和邮局，唯一可以去的地方只有河边，在一株柳树下面坐着，树非常大，伸向水面，树下有一张长椅，坐在那里就像坐在一个挂满绿色纱帘的房间里。吕卡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对着河水发呆，带了书，但是没翻开。我看着他向我走来，想起他十几岁的时候曾经梦想过跳芭蕾舞，吓坏了他的父母，好在过了几年，他的兴趣又变了。我觉得他很适合，适合跳芭蕾，我的意思是。他拨开最后一丛柳枝，假装向我脱帽致敬。我拍了拍长椅，他坐了下来，手臂搭在椅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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