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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霄愣了一愣,犹豫了一会儿才说:「皇上隆恩,臣不知说什麽才好。先替娘谢过皇恩,只是……只是……」
「只是什麽?!」
「我娘说——」奕霄心里也有些乱,匆忙间一片迷糊,好容易嘱咐自己「沉下心思」,沉吟了稍许才说,「我娘说,自己的身子骨自己明白。她这辈子最後的愿望,莫过於跟我爹爹生能同衾,死能同穴,归葬到……」他有些伤楚得说不下去,抹了一把眼泪,哽咽了一会儿才说:「……到科尔沁草原……」
乾隆的手死死地按在案几上,压制住指尖的战栗:「她是朕的公主,照着祖宗的规矩,除非额驸肯不进自家祖坟,百年後同公主一道进公主园寝,否则,没有夫妻合葬的道理!她这是犯糊涂,还是——故意和朕过不去?……」他听见奕霄「砰砰」的磕头声,但不肯看向他,心里有气,也有痛,只觉得呼吸急促丶耳膜发胀,脑子里一片「嗡嗡」乱响。
她宛如还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喜欢斜着眼睛,梗着脖子,嘟着嘴,永远别扭而不屈,她总是喜欢这样对着干,叛逆得令他切齿!可他又是那样真心地怜爱她,喜欢她脆脆的声音,喜欢她伉爽的性子,喜欢她的聪明和勇敢,喜欢她眼皮上淡淡的那一道褶子和嘴角边浅浅的两个梨涡。时光仿佛在这样的五味杂陈丶百感交集中飞驰,当乾隆的目光移回到面前地上,奕霄恰好仰起脸,满眼泪光,额角青紫,让他不由瞠目:「奕霄,你在干什麽?!」
「求皇上体谅!」
奕霄带着哭腔的声音撞在他胸腔里,仿佛还带着回声,一回又一回地撞过来丶撞过来……他的心也是会痛的,那种酸楚的痛渗进四肢百骸,浑身软弱无力,不由跌坐在椅子里。奕霄膝行几步,欲要扶他,伸着手没有敢接触他的衣角,只好又一次磕下头去:「对我娘来说,身份名位都不算什麽……她要她的自由,她要她的家庭,她要和她最亲丶最爱的人在一起,才能够生死不悔……」
其实,他怎麽不明白呢?女儿在他身边一共也没有几年,可那小心思却被他摸得清楚,因为理解,才能慈悲。乾隆终於抬起头道:「你是科尔沁的郡王,娶亲之後可以就藩,带着你爹娘前去颐养,也带你妹妹一起吧。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朕信你有那个能耐,在哪里也一样都可以做得好。别忘了——」他沉沉地嘱托着,无比用心:「做个孝悌友爱的孩子!」
奕霄怔了一瞬,满脸泪痕地深深一叩首:「臣——谢主隆恩!」声音高亢而真挚。乾隆探着手,按住奕霄的肩膀捏了捏,那手迟迟不舍得撒开,他听见自己喉头「嘓」的一声响,才终於松手淡淡笑道:「你去吧——」
奕霄在娶亲之後,才算真正意义上的「成人」,虽然他和顾柔一样,怀念杭州的每一处山水,但是杭州已然是久远的一个梦,离得仿佛永远都够不着了。
奕霄的新婚冲喜之後,乾隆没有按着原先的计划恢复冰儿的固伦公主身份,她要解脱一切地离开,总得有所舍弃,而那样一段不堪的往事,乾隆不愿再惹得言官哓哓,因而对外并不言声,而令玉牒馆将乌喇那拉氏生过的一个早夭的女儿,顶上了冰儿的序齿,因此冰儿则可如风一般,摆脱身份的束缚,追寻她心中的自由,远离尘世纷扰,远离是非漩涡。
奕霄在紫禁城拜别外祖父,乾隆淡淡笑道:「扎萨克里的事务你多用心!理藩院每隔几年,自会召蒙古各部的王台吉或是进京拜年,或是在承德晋谒,或是陪同秋獮,你——或者你家人——有什麽所想,都不妨直说便是。」
「是!」奕霄在新婚的喜悦中夹杂着对母亲和妹妹身体状况的不安,笑容总显得有些沉郁丶勉强,恭恭敬敬三跪九叩行了大礼,「臣不敢忘记果洛玛法的教诲!於家,定当孝顺父母,与妻子相敬如宾;於国,亦当鞠躬尽瘁,守土有责,勉尽努力!」他记着礼节,但仍然忍不住在低头回话的间隙里偷偷抬眼望了望乾隆——他尊重而爱戴的君王与亲人,此刻目光复杂,满含着谆谆勉励与依依惜别,并没有多言,只是轻轻颔首。
直到夕阳渐晚,乾隆站在紫禁城的角楼上,凝视着目光所能及的最辽远的地方,禁城之外风光尽入眼帘,可他想看的却怎麽也看不到。令贵妃曾带着些不解地劝他,无论如何,再召见或探望冰儿一次,免得多留遗憾,他只是苦笑着摇头,女儿是离巢独立的海东青,热爱蓝天旷野,不愿回头;而他则更担心自己再见时亦会自私不舍,宁愿把她圈禁在自己身边的那方锦绣地狱中。
红日落尽,微霞满天。
他这才觉察手心里有些湿腻,低头见自己的手不自觉地死死捏着一串奇楠数珠,光润包浆的木珠子上已经带着细密的汗珠。他轻轻松开牢握的手心,小心把数珠套在手腕上,长长吁了一口气——不过是放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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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雯从来没有见过草原,秋生荒草,一望无际的黄绿色,风吹草低,层层如染。此处已经接近大漠,有些地方生着胡杨林,有河流蜿蜒过的土地,如一幅写意画,在秋季早早就到来的傍晚墨染一般清丽。四处空阔,一目望去却难及原野的边际,只见远处群山起伏,天空低似穹窿,白云飘在上头仿佛伸手可触。
她常常骑着一匹小马,漫步在这草原和丛林之间,她这时才明白,母亲为什麽会那麽心心念念怀念着这片土地。虽然知道自己所剩光阴不多,但若能葬身於这样的美丽和自由之中,大概也能了无遗憾了吧?
缓行了半个时辰左右,奕雯觉得头里有些昏沉的胀痛,她用手背探了探额头,大约又在低烧,浑身乏力。她下了小马,坐在弯弯曲曲如一条碧玉带似的小河边,任马匹自去饮水,而自己撩起清冽的水珠,已经有些枯水的河流带着寒意,反倒让她周身很是惬意,手腕上的疼痛在这样的寒冷下也显得冲淡了许多。
远处山上有一个敖包,碎石堆得高高,形成了一个馒头的形状,上面插着的彩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隐约中,有歌声由远及近,时而高亢入云,时而低沉入心,带着令人陶醉的颤音,空阔悠远,是草原特有的情调。未几,奕雯便看见一个少年骑着一匹黝黑毛色的蒙古马,头马後面还跟着大约三四十匹儿马,一同到河边来饮水。
少年衣着朴素,晒得健康的麦色皮肤,在绛红色蒙古袍子的映衬下仿佛在闪光一般。少年下了马,露出璀璨的牙齿冲奕雯一笑,他们没有繁复的礼节,却有着自然而然的礼貌和亲近,少年饮完自己的马匹,对奕雯道:「姑娘,你的马嚼子没有松好,你看,它饿了,却吃不到草,很焦灼呢!」
奕雯扭头一望,果然自己那匹马响着喷鼻,蹄子在地上刨着。她点点头向那牧马的少年致谢,起身想去松马嚼,不料猛地一站头晕眼花,旋即人事不知了。
当她再次醒来,自己已经躺在一座高高的蒙古包中,四面已经围了厚厚的羊毛毡,中间拉起毡帘,可以听见外头牛奶煮沸的「咕嘟」声,闻到炒米和酥油的扑鼻浓香。她挣扎着坐起来,手腕上一阵剧痛,不由「啊」地一叫,抬起手一瞧,手腕上被绑了厚厚的白布,散发着浓浓的草头药味。<="<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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