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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杯中鬼魅
谢沐阳皱起眉,略带嗔怪呵斥道:“住嘴!以後这种话千万不要再说了,单于听见了定会责罚于你。到时我都护不了你!”
“是!”依云吐了吐舌,屈膝应了声。
一时帐中静谧,只有沐阳公主的轻声叹息,她似在问依云,又像在问她自己:“你说,单于会去哪里?”
“还能去哪儿?自然是去暖帐外立着呗。”依云忿忿不平。
主仆俩口中的“暖帐”,对于贵霜王庭诸人来说,的确是个令人别扭的存在。王庭的名字听起来不错,但实际上与其馀草原部族一样,不过是个帐篷聚集群,逐水草而居,冬天在帆帐外加上几层厚厚的毛毡,只不过要比其馀部族的帐篷更多些,王帐阏氏帐更为高大,其馀并无其他特别之处。
可偏偏狐鹿姑非要另辟蹊径,在王庭东南角的山丘上建了一座暖帐。与部民们所住帐篷不同,这可是实打实的用石块与黏土建成的永固型建筑,可是花了不少的人力物力。
朝着东南方向走过连绵成片的王庭帐篷群,一擡眼便能看见几十仞高的山丘上那一圈高大厚实的马粪墙,墙外还有一圈背执弯弓的射雕勇士在护卫。
踏着残雪走进马粪墙,一座浑圆大帐孤独矗立,一层显然是连缀起来的巨大丝绵被披挂在牛皮帐篷外,帐口钉着一张厚实得连盘旋呼啸的寒风也奈何不得的翻毛皮包木门,看去活似一座鼓鼓囊囊的灰土堆。若不是帐顶那口冒着袅袅轻烟的竹管烟囱,谁也不会相信这毫无声息的“土堆”能住人。
任谁都能看得出,在这春寒料峭的贵霜王庭中,这座大帐的保暖之工是绝无仅有的。王帐虽则宽敞,但那冷硬粗糙的青砖地,更兼总有人进进出出,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如此的严丝合缝。如此暖帐,在冰天雪地的塞外高原上堪称稀世之宝,可偏偏这宝物的主人却是一个被王庭男女蔑称为“醉蛆虫”的一个中原废物。
转眼井飒在这暖帐中已经蜗居了三个多月了,除了偶在日暮时分走出帐外遥望东南之外,便是负责守卫暖帐的射雕护卫们也鲜少见到他的面。因为他终日只醉倒于帐中的毛毡榻上,不见些许挪窝,以致于两名负责侍奉洒扫的侍女想换洗榻上那条脏得发亮的毛毡毯,都难觅时机。
偶尔,也会有气愤不过的部民站在山丘下冲着暖帐大吼几声“醉蛆虫”,井飒也只当没听见。经此一劫,他身心俱碎,屈屈几声谩骂又算得了什麽?
曾几何时,他井飒是何等的英雄年少,扬鞭催马,举首顾盼之中,功名只在弹指之间。那时候,败落的井氏族人包括他已故的祖父母,都将重振家声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被大将军世子,堂堂的国舅爷引为知己,又得东宫太子青眼,风光无两,长安城中谁不称他一声青年才俊?
可如今呢?在大郑与贵霜的精铁冶炼配方的拉锯争夺中,他井飒不可避免地深深卷入这深不见底的漩涡,成为弃子,成为牺牲品,最终如奴婢物件般被送来做交换,自己这条贱命被榨取了最後一点剩馀价值。更令他锥心刺骨的是,因为他的行事不慎,更确切地说是交“友”不慎,连累自己的母亲与弟弟被伏诛,悬首城门,为人兄为人子,情何以堪?如今,自己身处敌国,融不进的异乡,归不了的故国,天地茫茫,只能暂借狐鹿姑的那点怜恤愧疚之意存身,这是活着吗?这简直比死还难受。
按理说,人已到了贵霜,再不用顾忌族人性命,他可以寻死了。可是,所谓“三军之气,一鼓兴,二鼓疲,三鼓竭”,没想到寻死也是如此。如今的他,再想寻死,却发现已失去了当初因激忿而起的那份追寻死亡的勇气与激情,剩下的只是一片苍凉淡漠。他这才明白,原来寻死也是过时不候的,过了那股子要死要活的劲儿,就再也找补不回来了。
寻死不成,活却也活不旺,他只能寄情于杯中物,拼命作践自己的身体,指望着哪天醉死了,如蛆虫一般烂死,无声无息,也就算了。
于是井飒变了,变得那麽彻底,再不是从前长安城里那个翩翩佳公子了。以前的井子良公子,夏天总是穿着那件月白长袍,干净地泛蓝,秋天则外罩一件藏青色大氅,骑在骏马上随风鼓帆,是多少长安少女的春闺梦里人,那是数也数不过来的。但现在,他每天不洗脸,不漱口,衣服多少天都懒得换,胡子更是从来不修葺,任它们在唇边如野草般随意生长。乍一看,就是一个邋里邋遢的流浪汉,隔着几米也能闻到那股夹杂着酒气的酸臭味。
自从那次随祖父送沐阳公主和亲之後,井飒所经历的心路,两个字以概括,那就是失去。曾几何时,他也是一位壮志凌云,满怀理想的热血青年,但很快这一切都灰飞烟灭了。首先,他失去了家族庇佑,冷却了激情;狐鹿姑离去,令他挣扎于情与义的漩涡中难以解脱---------现在,家人又因他的过失猝然离世,他又失去了最後的骨肉亲情。这一切,都让他难以接受,他的内心已是一片荒芜,他迫切需要抓到些什麽来填补一下。他不是不知道“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但酒精的麻醉能让他暂时忘却这一切痛苦哀愁,他也就管不得那许多了。
或许他的身体对于酒精的麻痹作用越来越免疫了,又或许是这草原上的马奶酒远不能与中原酿造的粮食酒相比,实在淡得太多。刚开始时不过喝上一坛便能大醉一场,迷迷糊糊睡上一天一夜;如今却要喝上四五坛,方能安睡一夜。这麽说,是在侍女眼中如此,实际上对于井飒而言,帐中岁月根本没有昼夜之分。为了麻醉自己,井飒的酒量是越来越大,直到……
草原诸部落首领聚宴的这一天,井飒连喝了八大坛酒,终于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只觉手掌虎口处有悠悠的疼痛感传来,井飒的眉心忍不住颤动了两下,却听一个女声喊道:“醒了,醒了!大单于,公子醒了,你终于可以放心了!”
井飒的嘴唇动了动,他微弱的声音仿佛在梦中嗫嚅:“娘-------方弟,你们-----别走,别走--------别丢下我-------别-------”
帐中一时静寂无声,良久才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尔等都出帐去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井飒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重新响起,声音很轻,时而远似天边,时而近在榻前:“井飒,你知不知道?你已经睡了三天三夜,把我吓了一大跳。请了巫师在帐外跳神你依然昏睡,我一直守了两天你才醒,若是你再不醒啊!我只能用狼居胥的老法子,把你擡到雪山顶上,半埋在积雪里,你总该醒了吧?”
朦胧中,井飒的思绪被他这段讲述不可避免地带回到了狼居胥山,重新见到了当年为了飒露紫而与他拔刀相向的那个紫眸少年,唉!时光若永远停留在那个时候,该有多好。
或许念及往事,井飒的眼皮跳动了两下,狐鹿姑看见了,兴奋地握住他枯瘦的手:“井飒你醒了?你……你快与我说说话吧,三个月了,我每日都在帐外盘桓,想见你又不敢见。你对我有气,恨我,你想打我骂我都成,可是你千万不要不理我呀!你……”
“请大单于自重!”井飒突然睁眼,深深凹陷的眼窝中放射出两道刺目的寒光,仿佛两把钢刀将狐鹿姑从头到脚剐了个遍。不是仇恨,不是幽怨,而是一种冷漠的疏离,刻意的戒备。
狐鹿姑一时语噎:“你……你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宁愿你恨我,也不愿你如此这般把我当外人一般戒备。”
井飒疲惫地转过脸去,根本不想理会他。狐鹿姑不甘心,艰难地喉头动了动,轻声道:“井飒,你听我解释。截杀护灵使团的确是我带射雕护卫们去的,当时我以为你和他们在一起,而且……而且大阏氏跟我说,精铁配方只剩最後一部分了,等大郑皇帝得偿所愿,定会杀了你以灭口。我在大郑呆过,知道‘君心不可测’,所以……我便做了。我想的是,把你带回王庭,永远保护你。中原朝廷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只有我们草原上,才有真正快乐的人。男子像大地一样宽广厚实,女子像野花一样清香美丽,没有权势,没有战火,难道不好吗?”
狐鹿姑并非善言之人,说完这番话便不知该如何讲下去,只是搓着手,等待着井飒的回应。可是等了良久,他只听到几声冷笑:“那麽,井某人还真要感谢单于之厚恩了!”
虽然并非良言,可狐鹿姑早有准备,此时反而放松了下来:“井飒,你有什麽话就直接说吧,千万别憋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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