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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怪乎那些欲成仙之人都往山里去寻,山中的日月果真与外面是不同的。
谢观南住进山中不过一旬,已经觉得自己十分贪恋与季熠一起在西雷山的时光了。
每一个清晨,会在遮住晨光的深邃目光注视中醒来,然后被带着走遍十几年来季熠精心珍藏的每一个瑰丽角落。
他会被告知这里的某处总是最先长出不能吃但异常漂亮的菌子;某个峭壁上可能悄悄生长着难得一见的绿绒蒿,如果能见到的话,便预示着会得到好运;山中的鱼会喜欢藏匿于哪条溪流,那些谢观南不太认识却伶俐的小动物又常出没在哪片密林。
季熠每天都带着谢观南像是探险一样去造访他这些年寻到的有趣地方,每天都带来不一样的惊喜。每一次谢观南被新奇的现取悦到而露出开怀的表情,季熠都仿佛重新感受了一次初见那件东西时的欣喜。
每个傍晚他们在山间走累了,都会回到那个小屋后的温泉,细细涤清身上的尘土,共享泉水温暖的抚慰,不管是谁先提及第一天到这里的情形,都还是会再次引嬉闹,只是他们逐渐学会了亲热的分寸,谢观南再没有伤痛复。
他们也去过山顶的宅子,但第二天依旧又回到这里,谢观南还是更想留在这个院子住,除了喜欢这里的温泉,还因为这里藏着他们这一次在西雷山的所有初次体验,是只属于眼下他们这份亲密关系的共同记忆。
季熠不想让谢观南吃得太潦草,所以还是让苗姑每天过来做饭,但偶尔他们也会带上一些轻便的点心,去某个远一些的角落,在四顾无人的林间一呆就是大半日,只为了等一种难得一见的树鼬出现,把时间消耗在一件平平无奇的小事上。
谢观南好像永远有用不完的好奇心,精神奕奕地关注着山上的一草一木甚至每一个生灵。季熠调侃他是一棵长在帝京的盆栽,他居然也没有立刻生气地打回去。
“和你比起来,这么说也没有什么错。”谢观南躺在季熠的腿上,他们这日在一片开阔的林子里找到了一块平坦的巨石,阳光把石头表面烤得温热,他们便停下脚步在此稍歇,“可你从前也是长在帝京的,你用了多久适应这里,喜欢上这里呢?”
乡间田园或山林峡谷自然没有什么不好,越是渴望遁世之人越会对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趋之若鹜,但季熠并非主动寻求这份避世感而来,这里也远非真正能释放他所有根系的所在。
“我没有去适应和喜欢。”季熠抬着一只手挡在谢观南眼睛上方,遮住直射的阳光。这里足够安静,只有树叶和风的对话,还有他们俩的心跳,他像是不愿毁坏这份静谧,连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更轻,“我只是找了一个能让我睡着的地方。”
季熠觉得自己或许骨子里是有一份胆怯的,他被放逐到西南只是这件事情表面看起来的结果,事实上也许是他的阿爷察觉到了他那份被隐藏起来的懦弱,所以才把他从帝京释放了。
“为何这样说?”谢观南并不认同,十岁的孩子就算他懦弱胆怯也不是罪过,难道留在有家人庇护的帝京还能比在西南更危险吗?
“在我的家族里,可能真就是罪过。我不想与二郎争,但是在帝京的话,没有人相信,也没有人希望我是那样的。”季熠自嘲地笑着,“我在帝京就经常睡不好了,三郎和阿娘去世后,经常整宿睁着双眼,非常困可就是不敢睡。”
“会做噩梦?”
季熠点点头。他几乎每个勉强入睡的夜晚都做乱梦,记不得的梦境只是让他疲倦,能记得的梦里,全是没有脸孔的人,如乌黑的潮水那样争先恐后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
“刚开始我不明白阿爷为何要送我来这里。陌生的环境对我的睡眠更没有好处,水土不服让我又添了头疼和吃芝麻出疹子的毛病。一直到后来我上了西雷山,一切才似乎往好的方向变化了。”
所以季熠才说,他觉得自己不是被放逐,而是被释放了吗?京城里到底有什么?让他如此怀念,又这样抗拒。
“当然也可能只是我一厢情愿这么认为,毕竟把自己的阿爷想成一个为了治愈儿子心病而宁愿忍受骨肉分离之苦的人,要比接受他是个权衡了利益之后选出一个儿子作为弃子的人好受一些。”
谢观南把季熠的手从自己眼前拿下来,放到脸颊边,嘴唇贴上他手指,细细密密地吻着,好像蝴蝶在用翅膀扇动花瓣。季熠顺势用指腹轻轻抚弄着对方的唇瓣,感受着谢观南带给自己的柔软。
每当谢观南用各种小动作表现出安慰,季熠就总感到自己身体里的那团黑雾又被析出了一部分。他总是忍不住像被冻僵的蛇那样贪婪地去汲取来自谢观南的温暖,渴望着那份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偏爱,又一次次在事后被自己当时的阴暗心思给恶心到。
他可真是恶劣,吃准了谢观南不会对他的孤独无动于衷,所以就肆无忌惮地把内心藏匿多年的冰冷全抖落出来。他这样不知节制地去掠夺谢观南的体温,会否有一天终将因为太过寒凉而被对方抛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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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熠。”谢观南叫他的名字。
季熠低头看他,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那里面好像盛满了春日的阳光。
“谢谢你,撑到了我来找你。”
谢谢那个背着孤独的童年季熠,照顾了这么长岁月中的漫天星子,等到了他的出现。
季熠也笑了起来,他想要从此刻开始,在心上划一个口子,让住在里面的黑雾流淌出去,把谢观南给他的光再贮藏进去,往后便是一个有光的季熠去面对给予他光的人。
不再是一个令身边的人畏惧,令自己也厌恶的怪物了。
自他出现,即使是在梦里,季熠也不再惧怕那些没有脸孔的人,因为那些人如草木,而他现在已经抓住了林下漏出的光,疏疏落落,斑驳陆离,但终归,再也不是一片无尽的乌黑了。
夜深时季熠又一次醒来,不是因为噩梦,而是一个熟悉的声响。那是铜钱敲击窗棱的动静,自他儿时起,这个声音只意味着一件事,就是他身边那些影子,有事需要出现在他面前。
胸口额外的重量让季熠起身的动作稍微迟疑了一下。这些日子谢观南背伤好得十分迅,所以晚上的睡姿也愈狂放起来,总是在下半夜不知不觉就趴到了他身上。
季熠小心地把人挪到边上,再从另一侧落地下榻,披上一件外袍,轻轻推门走到前院。
同云淡淡,微月昏昏,这个寂静的小院里不知何时竟站了约莫十几二十个人来,让不大的空地显得拥挤,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在四周,连月光都找不到驻足的空隙。他们个个训练有素,无需照明、夜行也如在白昼般无所阻碍,看到季熠出来,整齐划一地让出一条路来。
在夜色的掩护下还要穿着黑衣,季熠不禁讪笑了一声,这些人可真像寒鸦,不管什么时候,第几次看到他们,他都忍不住要生出这样的感觉。他不厌恶,只是也完全不喜欢这些人,因为他们的存在总会让季熠觉得,自己依然在那个噩梦里。
“不许高声,不必行礼,不得再往前一步。”季熠在这些人有所动作之前先快说了这些,看到他的警告起到作用后,才往前走了些,对着为的那个黑影问,“他来西雷山了?”
“今夜留宿潭水寺。”黑影如实回答,声音压得极低。
留宿潭水寺?那和直接到山脚下也没多大区别了,这是给他留体面,还是给自己预备场面呢?
才不过十天,比季熠估计得还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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