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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心
宫深夜静。
陛下晚间又发了一场大火,把侍候的人都赶出去了,邓公公把拂尘拍在惊慌失措的小徒弟脸上,呵斥的话还没出口,就遥遥看见折柳走过来了。
邓公公收回拂尘拱手道:“折柳掌令。”
“邓公公。”
折柳没有要进殿的意思,而是和邓公公并肩站在了殿前,邓公公的几个徒弟见状,赶紧退得远远的。
邓公公压低声音说:“陛下又发了好大的火气。”
折柳似笑非笑的眄了他一眼,牛头不对马嘴:“邓公公早就知道了吧?”
邓公公是两朝元老,从昭文帝身边跟到季怀仁身边。如果说宫里非得有第二个早就知道千丝散解药的下落的人,那一定就是邓公公。
邓公公的腰弯得更低了,喃喃道:“老奴不敢。”
这是承认了。
折柳笑了声:“要我说,陛下和先帝在清剿世家这件事上各自尽心竭力了,谁都对得起,唯独两个人都对不起容周行。就说陛下,事情做都做了,忌惮也都是真的,事到临头冲我们这些人发脾气又算什麽呢。”
她语气凉凉的,一如她从不愤世嫉俗,但也不自欺欺人。
邓公公被她吓得不敢说话,把自己尽可能蜷缩起来的同时,他的记忆退回到了昭文二十六年的初秋。
邓公公第二次见季怀仁,就是在昭文帝临终的榻边。
那时候昭文帝几乎已经很虚弱了,季怀仁跪在榻前,他的年轻和强壮衬托出了昭文帝的衰朽。
昭文帝急促的喘息着,像是个漏风的破风箱。
然而他看向季怀仁的目光幽远,深不见底。
“老三……”
季怀仁以为他是要训话,伏下身凑过去。
只听见昭文帝说:“……我信得过你吗?”
季怀仁不解道:“父皇?”
昭文帝的床帷上挂着明黄锦缎绣的荷包,是容贵妃的手艺,他颤抖着伸出手,使劲把那枚荷包从半空中拽下来。
昭文帝的手重新脱力地垂下,开始费力地喘气。
邓公公低眉顺目地拍着他的後背替他顺气。
明黄色的荷包落在季怀仁面前的床榻上。
昭文帝在呛咳中缓过来,沙哑地说:“你打开看看。”
季怀仁拆开锦囊,里面包着一小包草药一样的东西:“……这是什麽?”
“这是药啊。”昭文帝说,“千丝散的解药。”
季怀仁手一抖,药包重新落回了床面上,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那为什麽要给儿臣……”
然後他的话音骤然顿住了。
季怀仁就着跪在床前的姿势,一寸一寸地擡起自己的目光,对上了波澜不惊的昭文帝。
为什麽给他季怀仁,不给容周行?
因为从一开始,就是昭文帝借容氏的手借刀杀人,他是故意的,要在昭文朝的乱局结束之前,把他这个最惊才绝艳的忘年交一起带去地下。
新帝登基固然权势不稳——但比一时的权势不稳更令人忧心的,是容周行长着自己的从龙之功,挟天子以令诸侯。
季怀仁在金陵全无根基,甚至他所谓从灞州府带来的班底,听命的究竟是容周行还是他季怀仁也犹未可知。
倘若这不叫功高震主,世间什麽叫功高震主?
“父皇……”
季怀仁的目光是彷徨的。
季怀仁心想:原本昭文帝可以选择自己销毁这份解药的,而不是拿到他的面前,让他来做这个决定。
下一刻,他盯着自己剧烈颤抖着的指尖,分明地看见了自己本性的卑劣。
季怀仁还不够老成,但他足够聪明,他的聪明让他不自欺的认识到,他并不想让容周行得到解药,但他的稚嫩又迫使他扪心自问,你这样是不是德行有亏。
昭文帝的声音断断续续,轻飘得像是在叹息:“容周行这个人,才华太盛,才华盛极的人都有相似的地方,一是执拗,二是不可控制。父皇教不了你什麽了,但你要记住,帝王心术不正第一条,是不信任。”
他已经没有离开这张床榻的力气了,所以,他最後要做的一件事,是替自己尚且年轻的儿子扫清登基後最大的潜在阻碍。
或许,哪怕他昭文帝自己,在内心深处,都是不相信容周行会挟天子以令诸侯的。
只是……信任不是为君之道。
季怀仁的目光随着昭文帝的话音,一点点平静下来。
季怀仁踩着“陛下驾崩”的声音走出宫殿时,在廊下看见了折柳。他像是个刚刚从地狱爬出来的饿鬼,下意识地渴望人气。
他站在了折柳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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