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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这念头深深地吸引,连眼神也变得炙热起来,他道:“青莲华眼,亦在佛面,浮根四尘,只在我面。空山,你看不破,只因你未曾入过这尘世。未曾入,何曾出?”
“未曾入,何曾出?”空山似有所思道。
石决明道:“若我对你说,你我早就相识,你以为的初见实则为我有意相寻,你可信?”
闻言,空山满脸疑惑地看向石决明,似乎在努力回忆,他皱起眉头,问道:“丞相,你我初次相遇,难道不是在三年前的祭祀大典中?”那年,城主刘阔派石决明带着朝中一衆大臣到无量禅寺祭祀求雨,当年他代替主持祭祀。
空山以为这是二人相识的最初,可石决明竟然说不是。那他和石决明的初见究竟是在何时?就在空山苦苦思索之际,石决明轻叹道:“你果然记不得了。”
空山依旧茫然地看着石决明,只听这人道:“我十五岁那年,父亲因被人诬陷下狱,祖父面见当时的城主为父亲求情,而我跪在大殿之外,从烈日炎炎一直跪到暴雨如注。那时,有许多人从我身边经过,他们手中打着伞,却无一人多看我一眼。在他们眼里,我是个罪臣之子,不值得同情,更不愿同我扯上一丝关系。那时,你和你的父亲从大殿里走了出来,你一眼便看到了我。你走到我面前,将手中的伞给了我。我想你也肯定不记得你对我说的话了。”
那段被遗忘的记忆随着石决明的讲述,渐渐浮现在空山眼前。风雨如晦,他见到了那个跪在地上浑身湿透的人,那张脸虽然稚嫩了许多,却和面前之人有着相似的眉眼,一样的深沉,一样的坚定,即使满城风雨落在那人身上,也不能撼动他半分。
石决明握上空山的手,空山心头一动,却未挣开。
石决明道:“你把伞递到我的手中,对我说,愿这把伞能替你挡去些许风雨。”
那一日,他跪在风雨中,饱尝世态炎凉,浑身冰冷,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父亲挺起脊背,守护身为石家人的尊严。然而,雨中出现的少年,就像是上天赐给他的一点烛火,在一片昏暗冰冷中带给他微微光明和温暖。
世人无情,他便报这尘世以冷漠,勾心斗角,阴谋算计,他全不在乎,只管爬到最高处,俯瞰衆生如蝼蚁。後来,他扶持新主刘阔,一步登上大豫城丞相之位,只一人之下。人人道他狠厉无情,铁石心肠,唯他自己知道此生仅有的一点温柔和仁心全都留给了当年那场风雨中的那位少年。
“我一直留着你给我的伞,想亲手还给你。後来,我终于打听到你是孟都尉的儿子。可等我登门时,你已去了无量禅寺。”石决明说着,神情中难掩落寞。
空山听後,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当时不过举手之劳,不值得丞相你如此念念不忘。”说着,从石决明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石决明低头看了一眼空空的手心,道:“非我念念不忘。但你的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却是莫大的善意,我怎能忘记?”
“空山,我今日告诉你这些旧事,并非是想让你同我忆旧。我只想告诉你,你对我而言,从来都不一样。”
马车在颠簸晃动,空山的一颗心亦在红尘中跌宕起伏。僧人闭上眼,拈动佛珠,看似平静。
然而,一道温柔的声音穿过虚空,打破了僧人的宁静。
“空山,若有一日,你见到那黑色棺木里躺的人是我,你可会难过?你可会希望那里面躺的人不是我?”
拈动佛珠的手停了一瞬,很快便又动了起来。空山闭着眼,澄清宁静的心海升起一片迷雾。
心念一起,如何灭静?空山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困惑之中。
姚陆离一身侍卫装束,驾着马车,神情冷峻。丞相府的马车无人不识,一路上,无论是官兵还是普通百姓,无不低头让行。姚陆离知道这些人惧怕的不是他,而是坐在马车里的人,但这又如何?如今,他再也不是那些低微卑贱之人,当其他人还在为一滴水丶一箪食苦苦挣扎时,他已是唾手可得。那些人骂他贪生怕死丶背信弃义丶助纣为虐,他不在乎,为了活下去,他告诉自己别无选择。唯有一人,他每当念起时,便心痛愧疚不已,唯愿他日能跪倒在那人的面前狠狠忏悔。可那人究竟还活着吗?又在哪里?
石决明在半路下了车,姚陆离将空山送到无量禅寺後,便驾着车往回赶。在路过萧家村时,他犹豫了下,最後还是走了进去。距离他上次去萧家村时已经过去三个月,如今这里几乎荒芜人烟,人们死的死,走的走,到处是坟茔和废弃的屋子。有几个老人,奄奄一息地靠着一棵枯树,地上放着几个空罐子。浑浊的眼睛望向天空,嘴里喃喃说着什麽。姚陆离擡头看了一眼天,晦暗的天空,似在孕育一场风雪。
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
那些老人向他哀求道:“大人,给些水吧。”姚陆离没有水,他取出腰间的钱袋子,全都给了他们。
他一直走到一间破败的茅屋前才停了下来。就是在这里,他第一次见到了萧落英。那一晚,他和其他几个盗泉的义士,成了萧家村的英雄,也成了萧落英眼中的英雄。此後,他们并肩作战,为他们自己,也为和他们一样的穷苦卑贱之人。
他们不问生死,以卑微之身行仁义之事。
寒风起,往事淹没于眼前的荒芜破败中。
“呜……”
一声哀叫从空旷的院子里传出来。姚陆离走了进去,看见一只瘦弱的黄狗颤颤巍巍地站在院子中央,在看了一眼他後,又趴了下去,连眼神都黯淡了下去。
“阿黄。”姚陆离叫了一声。
听到这一声叫唤,阿黄又擡起头来,呜呜叫了两声。
“阿黄,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落英的朋友。”姚陆离走上前,蹲下来摸着阿黄的脑袋道。
阿黄似乎认出了他,蹭了蹭他的手。
“阿黄,你是在等落英回来吗?”姚陆离问道。
阿黄又呜呜叫了两声。他忘了狗不会说话。
他摸着阿黄的脑袋,道:“阿黄,我带你走吧。”
阿黄晃了晃脑袋,似乎在说不。这只可怜的狗,直到现在,都还在等他的主人回来,不愿离去。
姚陆离心中一阵难过,他把阿黄抱在怀中,道:“我带你走,我们一起等落英回来吧。”
阿黄呜呜地叫着,伴着呼呼的寒风,听来格外凄凉。
姚陆离带着阿黄离开了萧家村,昏暗的天空落下了冬日的第一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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