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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阮家老宅後院的赤色石蒜花丛,正对着阮岘的房间。八月中旬的天热得惹人烦躁,石蒜却开得正旺,一派生机勃勃。
卧室的窗户只有窄窄一条,盛放的石蒜挤在这窄窄的取景框里,映入阮岘黑沉沉的瞳孔。
他习惯在白天看这些色彩鲜艳的花,因为到了晚上,它们就变了,可怕得令他不敢直视。还因为除了这些花,他也没别的可看。
“在想什麽?”为免吓到到他,刘熠尽量温和地开口,声音含笑,“窗外的花非常漂亮,小岘很喜欢对吗?”
黑沉沉的眼珠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从石蒜花上移开,落到身穿白大褂的家庭医生身上。
那眼神冷而平,令被凝视的刘熠生出自己是一具尸体的错觉,後颈生寒,冲淡了因为天气炎热而冒出的一身汗。
阮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是好歹给了反应——他小幅度地缩了缩手脚,哪怕对方如此温和,他还是被吓到了。
身躯瘦削丶发丝枯黄丶脸颊苍白到毫无血色丶眼底青黑,阮岘陷在破旧的单人沙发里,如同画家笔下萧瑟诡异的病弱少年。
刘熠再次翻看病历本,确定面前的病患今年二十五岁。二十五岁的成年男性瘦弱到这种地步,实在不正常。他不禁撇掉被凝视的诡异感觉,担忧地皱起眉。
他主修心理学,重点解决病患的心理问题,然而阮岘的病弱程度已经到了危及健康的地步,那麽当务之急是给患者进行全身体检,调理身体,补充营养。
在他思考怎样合理提出建议时,沉默许久的阮岘开口说话了。
“你知道,梵高吗?”
他的音色同他的眼神一样,平直到毫无起伏,又天真得好似不谙世事的孩子。
有谁不知道梵高这位大名鼎鼎的天才画家呢,就算刘熠缺乏艺术细胞,这点儿常识还是具备的。他不仅知道梵高,还隐约从哪本书里了解过他生前颠沛流离的悲惨生活。
阮岘的问题令刘熠的问诊不得不拐到另一个方向。
任何进入阮岘卧室的人都会发现,他是个很有天赋与能力的画家。三十平米大小的卧室里摆满了油画作品,阴郁丶抽象丶细腻丶颓靡……复杂的画法将高超的技巧显露无疑,即便是对绘画一窍不通的人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震撼。
这些油画的风格迥然不同,完全不像出自一人之手。
而刘熠不必怀疑里面有其他人的作品。他提着诊疗箱走进这间位于三楼的卧室时,阮岘正背对房门作画,靛蓝色的颜料顺着他的指尖落到他苍白光裸的脚面上,视觉冲击感令刘熠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据他所知,人们之所以称呼此处为阮家老宅,是因为阮家早在十年前于富人区购置全新豪宅,主人家早搬过去享福了。阮家上下,只有阮岘这个超龄的“留守儿童”不曾离开过这处几乎荒废的宅院。
之前有传言说是阮岘在老宅里静养,刘熠也相信过这种说法,来了却发现,阮岘哪里是静养,他是被关起来了。
可怜的家夥。刘熠内心喃喃,看向阮岘的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久久得不到回答,阮岘不太顺畅地又问了一遍:“你知道,梵高吗?”
刘熠说知道。
得到答案的阮岘点点头,满足了一秒,那一秒里,他的眼睛里闪烁起细碎的光。太过短暂,下一秒,刘海擦过他细窄的鼻梁,他的神色显出落寞。
他自言自语:“我和他,一样。”
刘熠不太懂他话里的意思。身为医生,他应该引导着继续问下去,可他有些心虚,便沉默着,将阮岘的话往好的方向想,在病历本上写下:向往成为梵高一样的名画家,有积极的一面。
写完後,他对此深信不疑似的,自顾自笑了。
阮岘被他的笑容弄得莫名其妙,看了两秒觉得看不懂,便移开目光,和之前一样盯着楼下的石蒜花。
问诊时断时续,阮岘态度不积极,但也不至于不配合。他很少开口,只是点头丶摇头丶盯着人看。二十分钟後,刘熠收起病历本,问诊结束。
他开了几盒缓解压力有助睡眠的常用药,自己也知道隔靴搔痒,聊胜于无。在他弯腰收拾诊疗箱时,阮岘第三次主动开口说话,声音小小的,不仔细听都听不见。
“我,会好吗?”
话里的希冀并不会因为声音小而消失。
刘熠被问住。他不是个会撒谎的人,心理问题和精神疾病之间的区别很暧昧,阮岘的状况介于这两者之间,没有确切的检查数据和阮岘发病时的病情记录,他什麽都判断不了。
即便能够判断,想要痊愈也需要很多必要条件,可据他今天的观察,光是良好的治疗环境丶患者家属的关心与配合这两点,阮岘都不具备。
他能成为阮岘的家庭医生,不是巧合,也不是因为他专业过硬,是他威胁得到的机会。当然,这些不能为外人道,他自己明白怎麽回事就行。
阮岘等着他回答,刘熠拿出糊弄小孩儿的态度,跟他说了一堆要有信心丶要相信医学的场面话。
阮岘安静听着,过程中幅度很小地歪歪头,目光中透出不信任。
那对黑沉沉的眼珠天然带有质问的效果,与苍白的脸色丶泛黄的头发组合起来,效果翻倍。
刘熠蹭掉掌心的汗,糊弄不下去了,终于没忍住,在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试探着说道:“ISRA,也就是国际精神救助协会,十年前啓动了一项精神领袖研究项目,目前已经采集到超常稳定精神系统的多项数据,研究成果得到医学界广泛认可……”他缓了口气,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抖,“只要你愿意成为该项目的志愿患者,我相信很快,不,非常快,你就可以得到彻底救治。”
缓而慢地眨眨眼,阮岘努力理解他的话,他太多年没有听过这样的长篇大论了,里面的词汇好复杂,听得头晕。虽然不太理解,但他能够判断面前这位医生在说一件好事,于是他扯着僵硬的肌肉点点头,身体也靠到沙发里,略微放松了些。
“你可以,告诉,爸爸妈妈吗?”
这样的长句子对他来说太难了,他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与人一来一回聊过了,从前去医院,都是因为他晕倒了,他一好转,就又被送回家里,还没见过哪个医生这麽能聊天儿。
“当然。”见他并不反感,刘熠甚至有了不合时宜的感动,“他们一定会为你高兴。”
阮岘怔怔的,反应着他话里的意思,好几秒後,艰难地扯起嘴角,对他笑了一下。
刘熠不虚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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