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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篷下的人微微一动,似是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谢九楼眼中没什么波澜:“挂念越多,人越软弱。我父亲逼我把桌上的菜一口不剩地吃完,将他割鹿皮的那把短刀扔给我时,同我说了这句话。他是极厉害的人,杀一只鹿,就能叫自己的儿子永远长个记性。”
“此后许多年,我替家族南征北战,如履薄冰,未曾起爱恨。”
来路方向又起了风,催赶着往这头奔的哨声似的。
“直到我在此处遇见他……”谢九楼在风声中走神般低喃出这句话。
他又瞥了眼身边,颔首重新道:“说出来不怕公子笑话,我并非重色重欲之人,外头看尽朝生暮死,春华秋实,来这见他第一眼,竟就生了歪念。他是个闷葫芦一样的人,看着逆来顺受,其实我清楚,他不愿意跟我的。他愿意跟一个人,不是在我面前那样子。我与他貌合神离三百年,他的心不在我这里,我也只掩耳盗铃当不知道。其实他什么我不知道呢?他夜夜睡在我身旁,梦里叫着另一个人的名字,他才不知道。我在梦外抱紧他,他在梦中才安宁了。”
斗篷里的人将身体一佝,发出几声重重的喘息,连带那件披风也细细颤抖起来。
谢九楼问:“公子可是冷了?”
对方依旧不言,只摇了摇头。
谢九楼瞧袍子起伏的模样便知道,里面的人一定很冷。
他稍微坐过去一点,又等了一会儿,斗篷里才静下来。
前的话谢九楼并未说完:“他初到无界处时,说自己来找人。我只问他找没找到,他说没有,此后我便再没问过——他要找的是什么人?那人叫什么名字?——这些我都不问。我只怕自己一问,再不能装作我二人之间没有别人。其实怎么可能我不问,那个人就真的不存在呢?我知道他总有一天是要去找他的。无界处没有年月,可他每天醒来都在计算年月。日子一天天近了,我的鹿终究是要走的。”
他长长换了口气,终于坦然一般道:“他不是一个能被谁强留住的人。甘心在我身边,只是因为我和那个人长得像而已。我也不过是——以次充好罢了。”
黑袍子里的人垂着头,呼吸又轻又长,还发着冷。
“我来这儿以前,一辈子活得也算光鲜。不说万人敬仰,左右也有些名头在外。赚了一身的体面和骄傲,到他面前,宁肯一分不要。临了临了,还时常作贱想着,自己要真是另一个人该有多好。即使籍籍无名,至少也能尝尝……被他挂念是什么滋味。”谢九楼自嘲地笑笑,“世间万般,唯一个情字道不出由来。”
“有由来的。”
“什么?”谢九楼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公子刚才说什么?”
对方没有把话再说一遍。
谢九楼看向斗篷等了半晌,明白这是等不来了,便将身一起,却没拿走那袋奶疙瘩,两手空空走上回去的路,剩另一个人还坐在那里。
他走出不远,又回头叮嘱:“此去娑婆,迢迢路远,公子一定保重。”
坐在原地的人冲他略一点头,谢九楼便接着走。
还没迈出步子,他又停下。
“对了,”他说,“如果公子幸甚于我,在路上遇见一个人,那人手提八角琉璃灯,头簪金衣玲珑箸,一腕缠着黑色皮革,爱穿青灰色锦缎衣裳,烦请公子给我带一句话。”
黑衣人侧首。
谢九楼凝视他一会儿,方道:
“提灯,常添衣,多加饭。”
坐地之人待谢九楼远去,渐渐蜷缩身体,不多时便冷得难以自持,卧倒在地,怀中紧紧抱着那袋奶疙瘩,抖如筛糠,久未自立。
-
黑袍子行经冥桥时,鹤顶红正拿手指头绞着系在另一只腕上的巾子玩。
“提灯。”
他一眼认出人来,朝裹得密不透风的斗篷里喊:“今日不送人?孤剌剌出去,接谁?”
黑衣人止步,面向桥下,扬头露出一点削瘦的下巴:“没谁。今日我出去。”
“哦。”
鹤顶红应了声,忽才反应过来:“你出去?”
“我出去。”
“不回来了?”
“不回了。”
鹤顶红盯他一阵,慢慢自船中坐起:“我同你一起。”
提灯拿了块奶疙瘩放进嘴里,一面嚼着,一面抬脚欲走:“不必。”
“我同你一起。”鹤顶红翩然腾身上桥,“我欠你一条命。”
“没有谁欠谁的。”
提灯向来去留由人,话只说一次,不愿费口舌多做推诿争执。
便自顾往前,对后留话道:“娑婆险恶,今此一去,必死无疑。”
鹤顶红只管跟上:“我早死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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