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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易子安（第1页）

尾声：易子安

紫熙七年，易子安二十六岁。

易子安在监狱中苏醒，从坚硬的木板床上爬起，想要站起身来，双腿发软，怎麽也站不起。他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到门口，大脑一片空白。

门外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他醒了？”

易子安向外看去，但是刚刚苏醒的眼睛见不得强光。他蹲在地上，眯起眼睛，用手挡住强烈的光线，什麽也看不清。恍惚间，他只能听见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女人将锁打开，拉住他的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易子安这才隐隐约约地看清来人的面容，那是他的妹妹易子岚。

再度见到易子岚之时，他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但是不知从何说起。他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一不小心就睡到了尽头。

易子岚打开了门，扶着他坐到了床上。她问道：“你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麽？”

易子安木讷地摇了摇头。他那不灵巧的嘴唇笨拙地开合，但是说不出话来。

“一年。医官说你还得静养一两个月才能恢复……别害怕，你的脑子和武功都没受损。姓修的没想杀你，只想封你的口，不然你现在早就在土里埋着了。你低头看看，身上还有被雷劈的花纹。”易子岚道。

易子安低头看去，自己的颈部和胸部果然遍布红色的树枝一样的花纹。

“那个时候，京城真的撑不住了。我们为了拿到你的钥匙，什麽下作手段都用上了。那个令牌上面有密钥，到现在都没有人能打开它。那段日子真是绝望，我一直在等，不知道希望和死亡哪个先来。好在我撑到了希望来临的那一天。”易子岚并没有管对方能不能听下去，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易子安微微点了点头，空洞的双眼盯着眼前的牢门。

“这一年里发生太多事了。战争结束後不久，父亲就病逝了。在那之後皇帝以叛国罪将易家抄没，你也被关到了这里来。幸亏我还有几分薄面，救了一部分根本没参战的易家子弟。皇帝本来为了堵衆人的口要砍了你，但是三皇子向皇帝求了情，说你是个可塑之才，保住了你的命。”易子岚轻描淡写道，盯着自己的手心，默默掐算过去的一年发生的事情。

易子安仍然直勾勾地注视着前方，双眼中没有半点神采。

“我知道你无聊，所以我来陪你说说话。上个月我和修齐结婚了。其实结不结婚对我来讲倒是无所谓，我们该干的事都干了，不该干的也干了，成亲不过是走个过场。太子已经被废了，我们四个人现在都在四皇子帐下做幕僚。至于为什麽选择四皇子……我的理由是四皇子是最坚定的主战派。三皇子想和北狄议和，而四皇子想收复北境十一郡。修齐的理由是，当年他在山上刺杀太子失败，是四皇子放了他一条生路，他想报恩。”

易子安点了点头，看着墙壁，一言不发。

“现在接替你位置的是苏大哥，他因为护驾有功得到了皇帝的赏识，被从南城调到了京师来，皇帝将他当成心腹。你的令牌给了他，但是他现在还没把令牌打开。至于姓风的……他彻底和他爹决裂了，带着一群愿意追随他的弟子脱离了风雨楼，进了朝堂。他们都投在了四皇子麾下，殿下对他们信任有加。风泽他爹那个老不死的带着二儿子和剩下一部分弟子躲进山里去，但他们还在搜捕风泽，到现在还想派刺客暗杀他。可惜墨城将军……他在战中旧伤复发，不久就病逝了。”

易子安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麽，挥着双手，口中含糊不清道：“瑶儿……瑶儿……”

“你说风瑶麽？多亏了她。修齐他们断定风瑶一定将情报藏在身上，但不知藏在哪儿。他们想起了你的提醒，把她剖开，那双钥匙果然藏在金条里面。我就是用那个钥匙开啓了机关，将北狄人打退了，不然京城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现在北狄人已经退守北境，我们得到了——至少是暂时得到了和平。”

易子安仍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直流。他用模糊的声音哭道：“她……埋哪儿了……埋哪儿了……”

易子岚看着易子安的这副模样，神色复杂。她沉默了很久，缓缓道：“埋在京城郊外的後山上，一个风水不错的地方。”

“我……看……看她……”易子安此时没有办法说出来完整的话，急切地比划双手，哭泣不止。

易子岚点头道：“你若想看她，当然可以。等你休养好了我立刻带你去。”

-

京城的深秋总是寒冷，桂花扑簌地落了一地，像铺出了一片绚烂夺目的黄金。眼前的一切像是一个巨大的金块，将他们包裹在其中，金碧辉煌。易子安想到，她最喜欢黄金，此时在这里应该睡得很安稳吧。

他站在一座墓碑前，将刚买的春萍记的金丝云片糖放在灵前。他在那里伫立很久，因为他记得那个女孩说过，要把糕点凉透。

春萍记的掌柜故去了，夥计换了一茬又一茬。金丝云片糖已经是过时的菜品了，被丢弃在菜单的角落里，连厨房的模具都生了灰尘。易子安提及金丝云片糖的时候，年轻的夥计劝他道：“客官别吃那过时的玩意了，来尝尝新做的桂花酥吧，卖得可好了……”

易子安自己也即将到南境去，今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京城。所以他没有同意夥计的话，因为他知道除了自己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再给瑶儿买一盘金丝云片糖了。

他擡头望向京城的城墙。新帝登基後担心禁军反叛，于是将黑白两个钥匙都毁掉。当年决定天下局势的北堂机关人被砍成几段，百姓们将它们各自拿回家里当成柴烧。听说那种木头烧起火来非常好用，火燃得很旺，而且没有什麽烟，大家都爱用。

此时此刻，他站在风瑶的墓碑前，死死地盯着墓碑上的每一个字看。风沙不断地带着凌厉的力量呼啸而来，似是要抹平墓碑上的每一个字。他已经不再年轻，记忆衰退，常常忘记眼前的事情。他害怕自己忘却，害怕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记住她的人。

易子安有时候会思考生命到底是什麽。他擡头望着眼前的落叶，虽然暂时荣枯，但每年春天都能生发新枝，万古长青，代代不灭。它们矗立在那里，见证人的悲欢离合，永不消逝。

而人呢，就像流星一样划过天际，灿烂地点亮一瞬间的夜空，在他的世界里划出一道美丽夺目的长长尾迹，然後就熄灭下去黯淡下去，在生前和今後的所有时间里消失无踪。

但是至少这座城还记得。

易子安在心底说，将黄金一块一块放在墓碑前。

而且我也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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