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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捡起河流中的一个碎片，一个碎片便是一段影像。还没等简衡东反应过来，他便被河流吞没了：

“我想做爱人，你想做朋友。但最後为什麽我们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呢？爱人不像爱人，朋友不像朋友。”

“是我太贪心了，哥，是我太贪心了。”

是汲谦的声音。这是汲谦在说话，他在和他哥说话，可是自己这时已经死掉了。

他在和谁说话？

他推开面前半掩的门，从门缝里溜出的光更明亮了。

——他不明白这是不是一件好事——如果这是一部电影丶一部戏剧，那麽这门後就是结局了。简衡东面无表情：大概不会是个好结局。

人们抱头痛哭，生者怀抱伤痛继续生活，死者怀抱遗憾隐没身形。一切在门後发生，在光下被注视，然後戛然而止。演员表播放时只留下哭湿手巾的观衆。

他和汲谦都是谢幕时致谢名单上的特别嘉宾，向荣本是万千观衆中的一员；他们负责用伤痛取乐他，并永远不负责知道他的存在。本是这样，直到向荣自己决定走上台，走进幕布後，把自己的名字写进演员名单，亲自上演这一出戏剧。

事情是从这里变得失控。

门开了。

门後是他家的客厅；他认出地毫不费力，他就说怎麽那门有点眼熟。因为这里的每一寸装潢都是由他自己亲手挑选，有些黑色幽默的是，他甚至可以站在客厅里透过敞开的房间门看到他组的那套Clearaudio黑胶唱机。简衡东苦中作乐地想，反正为了喝酒吹逼组过之後也没听几次，这下以後完全听不到了。

汲谦也在这里，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在他死後，除了他哥的家他还能呆在哪呢？这个时间线上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汲谦也就很久没机会来到这里。如今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登堂入室，竟然是因为房屋主人的死亡。

周围的家具都背笼罩上了不详的丶圣洁的白布，这是又一个鲜明的死亡信号；男人光脚坐在客厅中间，他瘦得脱形，连练出的一身好肌肉都迅速干瘪下去。这里理所当然只有他自己，但汲谦很认真地在和人说话——

他盯着房间的一角，微蹙着浓眉，布满红血丝的眼珠动都不动一下，像摔坏的玻璃珠一样没有生气，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简衡东认出，那是他在思考以及倾听是习惯性的小动作。

可那个角落空空荡荡。一点阳光折射过来，映出每一粒灰尘降落的轨迹。

他究竟在和谁说话？

如果汲谦能听到这样的问句，他会很认真地反问，简衡东——他哥——就站在那个角落，你看不到吗？其实他是知道别人看不到的，这是个冷笑话；但也没人会问他这个问题，敢问的人已经死了。所以这个笑话也就变得不那麽好笑，无人回应，无人捧场，在空中茫然地漂浮了半天，只能无声落地。

可他转动眼珠，明明就能看到简衡东站在那里，歪着头，身形挺拔的一如既往，温柔的令人厌恶。很多雾气像是藤蔓般顺着他的脚踝向上爬，在阴暗处发光，把他变成一棵破碎的树。

“小谦，你不要这样。我不会高兴看到你这样，好吗？”

他只是这样说，但眼神很淡地滑过去了，轻的是掠过水面的一点波纹。幻影和声音被割裂成两个不同的部分，又很清晰的揉成一个简衡东。汲谦想挖掉他的眼睛，因为他哥永远不会用这种眼神看他，他又想，我为什麽要挖掉他的眼睛呢，我应该挖掉自己的眼睛，我不看他，他就变得像了。

是我自己，连想象都不过关。爱更难，也不怪我做不好。

他讨厌过自己，但简衡东告诉他不要恨。所以连讨厌也变得轻飘飘的，无处着力。鱼缸里的鱼在游，水面发出幽蓝的光，海的一部分被搬到这里，被切割成工业産品。鱼是睁着眼睛落泪的，毫无怜悯丶野蛮世界的眼睛也会流出最柔软的盐分，顺着缸壁滑落到大海里。那里温暖的像充满羊水的子宫，母亲生了母亲，孩子成了孩子，恨是最无用的，爱也没用。

他告诉他不要爱，他之前以为自己做不到，如今也能做到了。

汲谦在医院见过简衡东的尸体之後，这幻影就从地狱里爬出来了。这已经不是他可控的丶陪着他长大的那部分脑子里的声音，这幻影不受他控制，却也虚假的可怜。他连从中汲取一点点卑微的安慰都做不到，太不像，太不像，他无法骗自己。

那声音也开始失控。幻听和幻视无时无刻不纠缠着他，一切都碎掉了。

带声音的影像画面指责，安慰，更多的是虚无的注视。汲谦比谁都清楚的知道他哥已经彻彻底底地死了；他看到的丶听到的一切只是他疯掉的脑子试图自救时给出的虚假安慰。

但汲谦觉得无趣，他除了他哥本人之外并不想要任何替代品。这是对他哥的一种亵渎；即使他哥死了也是。

他被电话叫到医院去确认尸体（当然是在简家人认领过尸体之後，简母可怜他才给他打了电话。他甚至连认领尸体的资格都没有）。

在停尸间的时候，沈译文自动清场了所有人，最後空荡荡的丶冷冰冰的一个房间里只留下他和盖着白床单的简衡东。汲谦把耳朵贴在已经僵硬的尸体的胸口听了好久好久，像是从未拥有过的性爱後的温存姿势，像是能通过那个已经干涸的枪眼听到他破碎的心脏。

穿透伤的血肉被子弹的爆发力撕扯开一个很大的口子。他的耳朵几乎能直接碰到那团冰冷的丶血红的肉块器官。

他伸手去摸。

——耳朵是通向心灵的路。

那天汲谦走出医院，天气极好，在阴了许多天之後终于放晴了。阳光懒洋洋地洒在他脸上，是很温暖的重量；他眯起眼睛去看太阳时，这句话就这样突兀地闯进他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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