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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秋英又坐回了桌边。她笑着地接过酒坛,也给自己斟了一杯,向纨素道:“江湖传说,每一代下山的离恨天弟子都将为天下万民挥剑。我以前还当只是个传说。”
纨素道:“本来就只是个传说啊。我就这么大点本事,只能先约束自己少害人,免得丢了离恨天的脸面。”饮了一口,道:“这个还蛮好喝的,清甜,不算太烈。”和黎秋英碰了一下杯,又回头向乔留笑道:“当主人的,就让我们客人自饮?乔兄不是不怕喝醉了钻桌子吗?”乔留无奈一笑,饮尽杯中残酒,也拿过那黄签子的酒坛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道:“我还真没喝过这金蟾酒呢。”饮一口,突然站起身来,绕到柜台后面开了角门,向外面喊道:“陈大娘,蜂窝玉米能上了吗?”便听厨房里模糊地应了一声。乔留坐回桌旁,向纨素道:“你要是爱吃甜的,这个菜你一定喜欢。”他的神情已经恢复了正常,但是肢体动作还是看着有点僵硬。仿佛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似的,只是给两人添菜敬酒,忙个不住。
黎秋英转移话题道:“乔二,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英雄酒家会开到这里,又为什么是你当掌柜呢?”顽劣地一笑,补充道:“前者你要是不方便说就算了,我主要想问问为啥你这位乔家嫡系公子,竟会来这鸡鸣山的野店当掌柜。”
乔留无奈苦笑,道:“秋英姐,我还盼你把这事忘了。英雄酒家开到此地这事,说穿了倒是不值一文。今年不是又要开凤鸣大会了嘛。”转头向纨素道:“说江湖掌故这事,我不太擅长。不如让秋英姐给你解释?”
纨素有心让他别想刚才关于金蟾蜜酒的那点子破事了,故意道:“我爱听乔兄说,乔兄讲故事更有意思。”黎秋英闻言拊掌笑道:“纨素你不知道,乔二小时候想离家出走,去找个师父学说书来着,还差点就成功了。”乔留尴尬道:“秋英姐怎么揭起我的老底来了?”终于意态轻松,笑道:“若我要说书,这里也没有抚尺啊。”
黎秋英起哄道:“快讲快讲。”乔留笑道:“相传一百八十年前,本朝穆帝自觉文治武功不逊于古之明君,便想着要上泰山封禅,祭告天地他的丰功伟绩。”他绕到柜台上,摸起压账本的镇纸,真当做说书的惊堂木似的,往柜台上一拍,继续道:“王者受命易姓,改制应天,功成封禅,以告天地。古来皆说,封禅之义有三:一是位当五行图箓之序;二是时会四海升平之运;三是德具钦明文思之美。咱们这位穆皇帝,自己盘算了盘算,觉得高祖开国之时,民生凋敝,为节约物力没有封禅,这一‘易姓改制’之功未及向上天禀告;开国五十年,到他当政之时是第三代皇帝了,正是风调雨顺,四海升平,这一‘四海升平之运’也正落在他头上。至于他自己,自然更是千古明君了。如此盛世,怎能不筑土为坛,报天之功?但他这个打算,刚一在早朝上公布,就引来了众臣反对。”笑指着两人道:“再饮一杯,我接着说。”黎秋英饮尽杯中酒,笑向纨素道:“你看他躲酒躲到柜上去了。我跟你说,乔二最不爱吃甜的,更不爱喝甜酒。你看他躲得这么老远。”纨素笑道:“甜酒喝多了对嗓子不好。既然乔兄的少年梦想是说书,不爱喝甜酒就对了。我来为乔兄斟酒。”自把乔留杯中的蜜酒倾到自己杯中,一口饮尽了,又给乔留倒上岷山陈酿,双手擎着,起身送到柜台上,笑道:“乔先生请润润喉咙再讲吧!”
乔留接过酒杯饮尽,接着道:“一时朝野,物议如沸。有的大臣引用宋儒范祖禹之言,称封禅‘实自秦始,古无有也。且夏商周三代不封禅而王,秦封禅而亡,人主不法三代而法秦,以为太平盛事,亦已谬矣。’又有御史拿宋真宗封禅的旧事说事儿,说宋时封禅,空耗国帑,所谓四海升平,不过是偏安一隅,假装看不见北边辽国的耽耽虎视,竟以檀渊之盟为自己的功绩。‘及澶洲既盟,封禅事作,祥瑞沓臻,天书屡降,导迎奠安,一国君臣如病狂然。’——这个记性过关,史书背诵流利的御史比较倒霉,因为拿宋真宗跟本朝穆皇帝比,还挨了二十廷杖,早上出门时候走路去上朝,中午下朝已经是趴着被人送回去养伤了。”
“有这么个倒霉蛋杵在前头,朝上众臣更激愤了。虽然为着不挨板子着想,不再提宋真宗的事,但一时满朝文武,竟然没有一个人肯说一句能让穆帝爱听的,人人都有八百个意见,一千个理由说为何这个封禅之事行不得。其中最终暂时说服了穆皇帝的那个理由,还是春秋时管仲说服齐桓公的那个:没有祥瑞。”
柜台后的小门又开了,陈大娘送甜点来。原本的桌子上摆不开了,乔留笑道:“就摆到挨着柜上最近的这一桌,大家听我说书,听得更真切些!”又摇头晃脑,装作管仲,诵道:“古之封禅,鄗上之黍,北里之禾,所以为盛;江淮之间,一茅三脊,所以为藉也;东海致比目之鱼;西海致比翼之鸟;然后物有不召而自至者十有五焉。今凤皇、麒麟不来,嘉谷不生,而蓬蒿、藜莠茂、鸱枭数至而欲封禅,毋乃不可乎?”拿镇纸在柜台上响亮一拍,镇纸应声从中间裂开了。黎秋英大笑拍桌。纨素憋着笑,自去夹陈大娘烤的空心玉米饼吃。黎秋英悄声问她:“你听懂了没?”纨素笑道:“就是说以天下之大,居然没有什么凤凰麒麟出世,也没有什么一棵三穗的嘉禾这种祥瑞送上来,说明老天爷没认可这算什么太平盛世,也不想听皇帝自吹自擂。我小时候在家里,我母亲教我读过这段的。”
乔留苦了脸,把那断裂的镇纸丢在柜台上,失了兴致。回来桌边坐下,自又倒了酒,接着道:“接下来的事,你们想也能想得到了。开国五十年,百姓生齿日繁,经济恢复,也是事实。大臣们不想让皇帝封禅,主要是嫌他劳民伤财。那几十年地气暖和,鞑靼人在北边带甲控弦,蒙古人在西域建了个什么东察合台休养生息,更不用说西南的吐蕃也已恢复了元气,大理国也站稳了脚跟,边境各关各卫正是增兵备战的时候,正需要钱粮兵甲和人马。朝廷里的文臣大老爷们则惦记着怎么以文御武,不让各关各卫的守军兵势太大,威胁文臣的权势,所以正忙着把自己人塞到各地边关去督军呢。哪有人有闲工夫和闲钱陪皇帝玩一出封禅的把戏?”
“但是正赶在这时候,扬州知府上报,说扬州郊外的铜山上,听到了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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