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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纳照做了,不再假装不合作,没有必要,他都已经到舞台上来了。椅子稍稍向右后方倾斜,接榫处不那么牢固,他不敢把所有体重都放在椅背上,不得不紧绷着背和腰。安德烈背对着他处理热水和茶叶,低声哼歌,莱纳似乎在哪里听过这曲调,一时想不起来。建筑物内外没有一点声响,听不到汽车的噪声,也没有老房子常有的水管震动声,应该是整栋废弃了,而且离主干道有一段距离。安德烈放下茶杯,居然有一套茶碟,还有糖块,这不是个临时布置的地方,是间安全屋,军情六处在柏林挖的兔子窝,许多个之中的一个。
“录音机。”安德烈把机器摆到桌面上,外加一叠空白圆盘磁带,“标准流程,希望你不介意。”
“有区别吗?如果我介意的话。”
“没有区别,只不过你会显得很天真。”安德烈冲他勾起嘴角,好像这是某种属于他们两个的私人笑话,“抽烟吗?”
“正在戒。”
“那我就不诱惑你重拾坏习惯了。”安德烈擦亮火柴,用左手拢着,点了支烟,火光短暂地为他的下巴和鼻尖染上橙红色。莱纳审视他的脸,想辨别安德烈的情绪。但牧羊人看起来没什么情绪,硬要说的话,也许显得有些无聊,好像这一切每晚都发生,一套演了又演的固定节目,而他不得不坐在这里熬到结束。安德烈呼出一口烟,目光一转,直视着莱纳,绿眼睛像参差岩礁之间的海水,深,冷,带有腥味,蛇的眼睛。莱纳抿起嘴唇,强迫自己和安德烈对视,一分钟,两分钟,最后还是低下头去,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掩饰突如其来的畏怯。安德烈没有笑,但眼角的细纹变得更明显了,沙地上小小的乌鸦爪印。
“我们开始吧。”退休的情报官按下了录音键。
这就是录音最开头的声音,手指摁下机械按键的咔嗒声,紧接着就是老式圆盘磁带无法避免的沙沙噪声,是静电,还是别的东西?放久了之后,这种声音只会更强烈,直至完全吞没原本的对话。一盒磁带可以录四十五分钟,安德烈和莱纳的声音注满了五盒半磁带。这段对话错过了九十年代初的电子化风潮,没能变成硬盘里的新数据,直到今天仍然保存在老化的磁带里,盒子标签上的日期和附注还是安德烈手写上去的。即使是军情六处,应该也没剩下多少台能读这种磁带的机器了。
两人的声音都有不同程度的失真,像胶片电影的配音,扁平而模糊,一问,一答,间歇的沉默,杯子的碰撞声。大部分时间是莱纳在说话,安德烈偶尔插一句嘴,稍稍修正对话的方向,或者发出轻轻的“嗯哼”,鼓励莱纳讲下去。科里亚的指令具体是什么?勒索过什么人?把他们的名字说出来,然后写下来,谢谢你,莱纳。这些被渡鸦捕获的人分别泄漏了什么信息,通过什么途径?电报,复印件,还是照片?如何交付?地点,时间,暗号?莱纳的声音到后面变得缥缈起来,好像在复述一个记得不太清楚的梦,他也许累了,五个小时过去了,午夜已过,而且他没有吃晚饭。
“我需要休息,十五分钟。”莱纳说。
“受访者要求暂停,时间是晚上十二点三十五分,预计十二点五十分继续。”安德烈说,按键咔嗒一响,这就是最后一句话,录音到此为止,剩余的半盘磁带再没有任何声响。不,不是被洗掉的,就是他们没有再回到录音机这里来,如此而已。
安德烈又点了烟,第三支。整场讯问下来,他只抽了两支。莱纳伸出手,安德烈耸耸肩,从烟盒里抖出一支新的,越过他的手,直接放到莱纳唇间,擦亮火柴,冲年轻的麻雀挑起眉毛。莱纳犹豫了一下,俯身凑近,点燃了烟。他的指关节肿起了一块,莱纳实在不擅长使用暴力。
“你不擅长使用暴力。”安德烈指出。
“我觉得这应该算是赞美。”
安德烈呼出烟雾,笑起来,“小鸟——”
“我有名字。”
“莱纳。”安德烈悄声说,拉起他的手,亲吻受伤的指节,“我很抱歉。”
莱纳没有说话。安德烈也没有等待回答,松开了他的手。“不。”莱纳听到自己说,很轻,不知道安德烈有没有听见。烟落在地上,也许在外套上烧出了一个小孔,他没有留意,他吻了安德烈,在嘴唇上。情报官把他拉近,抚摸他的头发和后颈,安抚他。莱纳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发抖,在河边被压下去的情绪重新浮上来,带着原来的棱角。他咬了安德烈的嘴唇,尝到铜和烟草的味道,对方倒抽了一口气,用力把莱纳按到墙上。他们撞到了桌子,茶杯抖了一下,离桌子边缘只剩下不到半厘米。现在说不清楚他们是在爱抚还是在扭打了,莱纳短暂地挣脱出来,被安德烈抓住了手腕,他绊倒了安德烈,但对方没有放手,两人一起摔倒在瓷砖上,然后滚到满是灰尘的木地板上。有什么尖锐的东西硌到了莱纳的肩膀,一阵锐利的痛楚,一个画框的边角,玻璃裂出蛛网状的细纹。莱纳的毛衣和衬衫被撕开了一半,衣袖卡在还没脱下来的长外套里。安德烈弯腰亲吻他的肩膀,舔那一小块受伤的皮肤,莱纳猛地翻过身,骑到安德烈身上,双手按着对方的肩膀,两人都在喘气,安德烈的嘴唇还在流血,莱纳低下头,舔掉细小的血滴。
没有人说话。安德烈仰躺着,摊开双臂,莱纳俯视着他,两人都在等对方的下一个动作。非常缓慢地,安德烈抬起手,抚摸莱纳的脸颊。莱纳直起身,脱掉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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