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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柏林,所有人最终会出卖所有人,只是时间问题。”
“那我们最好抓紧时间。”莱纳坐到床上,靠着枕头,半闭着眼睛,不打算继续掩饰酒精带来的困倦,“你这次想要什么?伦敦还有什么不知道?”
“六处不知道我在这里。”
莱纳抬头看着安德烈,皱起眉,“什么?”
“你应该少喝一点威士忌。”
“那你不应该——”莱纳摇摇头,搜索合适的措辞,“你没必要回来。”
安德烈把椅子拖到床边,坐下,俯身看着莱纳。后者用手肘支起上半身,尽力透过酒精的烟雾看清楚那双绿眼睛。
“对。”安德烈悄声回答,轻轻用手指梳理莱纳的头发,“是没必要。”
莱纳想说什么,放弃了,吞咽了一下,侧过头,等眼睛里突如其来的轻微刺痛消退。泪水在他眨眼的时候落下,莱纳揉了揉鼻梁,盯着粗糙的水泥墙壁,假装这件事没有发生。安德烈收回手,保持沉默。直到确认声音不会发抖之后,莱纳才深吸了一口气,坐直,转向退休的情报官。
“如果没有支援和合适的文件,我们甚至去不了比弗里德里希大街更远的地方。我没有护照,也不可能申请到,在黑名单上,在那里很多年了。如果我不能彻底离开德国,那就和待在东柏林没有区别。”
“这不是问题。我认识一些人,可以买到护照。”
“这些人都死了,活着的都在斯塔西的监视之下。”
“也许,但还是值得试一试。”
“你不明白,现在的情况和你在柏林‘牧羊’的那几年已经不一样了。斯塔西和克格勃不会再因为你拿着英国护照就放过你,他们就等着处死一个‘公敌’,登到头版,这样乌布利希就有更多理由去——”
“切断东西柏林?”
“也可以这么说。”
“你认为他们真的会建一堵墙吗?”
“不?”莱纳摇摇头,躺回枕头上,双手放在腹部,“也许会?我不知道,这真的能做到吗?”
天花板中央有一扇舱盖似的圆形铁门,可以通过焊在墙上的铁梯爬上去,他不知道这个出口通往什么地方,没想过。床垫往一侧下沉,安德烈也躺了下来,肩膀贴着莱纳。年轻人等了几分钟,翻过身,把脸埋进安德烈的颈窝里,闭上眼睛。牧羊人轻轻揉莱纳的后颈,吻了一下他的头顶。
“我累了。”莱纳说。
“我知道。”
“英国是怎样的?”
“什么?”
“英国,伦敦,你来的地方。”
“闻起来像下水道,要是下雨了,像鱼。脏极了的地铁。不错的公园,也只是‘不错’而已。人们并不比柏林的更好或更坏。生活并不比柏林的更好或更差。”
“那我为什么要到那里去呢?”
“在那里你不在任何黑名单上。”
莱纳想笑,但发出来的声音更像叹息。他感觉到安德烈把毛毯披在他身上,轻柔的雨声拂过树林,这不合理,地下室不应该有雨声,纯粹是朦胧梦境的残余。莱纳在梦中跨过灌木丛,摸到一堵湿漉漉的砖墙,它往雾气里无止尽地延伸,顶端比树冠还高,砖缝里伸出生锈的尖钩,形似肉店里吊挂牛尸的那种,上面沾着滴血的筋腱和碎肉。他短暂地醒来,又睡过去,安德烈的胸口在他的掌心下起伏,他梦见了大海,煤渣和死去的海鸟一起被冲上沙滩,来自一个既不好也不坏的世界。
回头看来,护照的部分是最简单的,尽管有些见不得光。牧羊人和麻雀去了一家开在英国占领区边界的画材店,前门是锁着的,橱窗里贴着手写的歇业公告,已经晒得褪色了,落款处的日期是“1958年9月1日”。安德烈径直走到店铺侧面,按响门铃,等了两分钟,没人应答,他又按了一次,摁着铜质按钮不松手。
锁咔嗒一响,打开了,门后面的阴影里先出现了枪管,然后才出现半张长而窄的脸,额头和眼角刻着很深的皱纹,一个扎着发髻的女人,也许五十末尾,六十出头,比他们两个都高,像只伺机攻击的鹭鸶。看见安德烈的那一刻,她的目光柔和下来,收起枪,示意他们进去。
房间里有强烈的松木气味,好像十分钟前刚刚有人在这里谋杀了一棵新鲜的雪松。地上放着大大小小的水桶,一些是空的,大部分装着浑浊的污水,泡着画笔和刷子,采光最好的地方放着一个画架,盖着白布,看不到画。女人随手把枪放进一个空水桶里,陷进长沙发里,把一只穿着皮靴的脚放到方形矮茶几上,点了烟,看着莱纳。
“这是谁?”
“汉斯,我的侄子。”安德烈回答,莱纳冲他皱起眉,情报官假装没看见。
“你的‘侄子’真不少。”
“差不多就和你的前夫一样多。伊尔莎,我们需要一本西德护照。”
女人隔着香烟烟雾仔细审视莱纳,目光像锐利的鱼叉一样瞄准莱纳的头。她没戴眼镜,但是能看到眼镜托架在鼻梁上留下的压痕,常年和某种精细工作打交道的结果,修复画作,伪造文件,还是别的?莱纳注视着她的手,右手食指指腹和小指侧面沾着没洗干净的颜料,很淡的一抹蓝色。伊尔莎轻轻把烟放在茶几边缘,重新把视线转向安德烈。
“我会回答,‘我退休了’,你会想出二十个理由劝我。然后我问,‘是什么能让我冒得罪斯塔西的风险’?你会接着告诉我站在这里的这位可爱的‘汉斯’有各种正当的、令人同情的理由要离开德国,碰巧需要一本伪造的护照。”埃尔莎把手臂搭到沙发背上,扬起下巴,“而我对你的理由不感兴趣,小子,从来都不感兴趣。所以我们不如互相节省一点时间,告诉我你是不是又打算来勒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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