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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巧巧忽觉绣鞋底传来黏腻触感。低头望去,一只肚破肠流的硕鼠正瞪着她,尖牙间还叼着半截孩童的虎头鞋。
她胃里翻江倒海,却见师父鼻翼翕动:“腐气中混着苦杏仁味?”
章村长猛地僵住,火把险些脱手。
回过神来,章村长搓着手陪笑:“寒舍备了粗茶淡饭,还请赏光。”
余巧巧扶了扶鬓边木簪,“村长大人怎知我们必来?”
“姑娘莫怪。”章村长摸着络腮胡苦笑,“这世道谁不图个利字?您将灭鼠方子白送,危难时不拿捏人,这般胸襟”他忽然挺直腰板抱拳,“在下便赌二位是活菩萨转世!”
余巧巧噗嗤笑了:“原是我们着了道。”
“不敢不敢!”章村长忙不迭引路,“姑娘当心门槛。”
堂屋里八仙桌上摆着糙米饭蒸腾着热气,青瓷碗里码着刚掐的菠菜尖,粗陶碟上码着暗红色腊肠。
章家娘子又捧来个黑陶瓮,揭开盖子,黄澄澄的鸡汤泛着油花。
老郎中抽了抽鼻子:“干什么搞得如此丰盛。”
“恩人快别推辞。”章娘子绞着围裙,“当家的说了,若怠慢贵客,就让我去睡柴房。”说着眼圈泛红,“前日粮仓见底,若不是您给的方子我们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院外忽然传来孩童啼哭,章村长撂下筷子:“大郎二郎还在埋鼠?”
“可不是。”章娘子撩起门帘张望,“晌午时村东头又清出两筐。”话音戛然而止,慌忙转回来布菜。
余巧巧捏着竹筷的手顿了顿。连村长家儿郎都要做这腌臜活计,可见麻瓜村当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老郎中忽然搁下汤匙:“劳烦村长即刻传话——收鼠时切莫用手去碰,须得使铁钩木铲。再寻些粗布蒙住口鼻,便是三伏天也不许摘。”
章村长怔了怔,豁然起身:“我这就敲锣!”衣摆带翻了板凳也顾不上扶,一溜烟冲出门去。
余巧巧扒拉两口饭便要起身,章娘子急得直跺脚:“这鸡汤还温着。”
“留着夜里当宵夜。”老郎中挎起药箱,忽然扭头笑道:“多加把姜片祛寒。”
第一家病患的土墙院里,开门的妇人让余巧巧心头一紧。
月前她来寻老郎中时,这妇人曾叉腰唾骂:“那老疯子咒我家虎子有病!”如今却两眼肿如核桃,扑通跪在青石板上。
“老神仙救命!”她砰砰磕头,“虎子烧了三日,灌什么药都吐”
老郎中径直往东屋去,章娘子搀起妇人:“快带路。”
余巧巧借着油灯细看,忽然记起月前初来麻瓜村时。那日这妇人抱着虎子赶集,老郎中拦路说要诊脉,被她啐了满脸唾沫星子。
炕头躺着的男童面如赤枣,粗布被褥下小胸脯急促起伏。两个总角娃娃在炕尾玩布老虎,见人来吓得缩进被窝。
“晌午喂的柴胡汤全呕了。”妇人抹着泪掀开被角,“您摸摸这身子,烫得能烙饼子。”
老郎中三指搭上孩童腕脉,眉头越皱越紧。章娘子突然拽住妇人胳膊:“二婶子,你今早可碰过虎子?”
“怎会没碰?”妇人突然捂住嘴,“我我还嚼了饭喂他”
油灯爆了个灯花。老郎中收回手,从药箱取出艾绒:“取烈酒来,要最呛喉的。”转头对章娘子道:“劳烦把两个小的抱去别屋。”
章娘子嘴唇哆嗦着:“当真是?”后半句卡在喉头,抖着手去抱哇哇大哭的娃娃。
妇人瘫坐在地,指甲抠进砖缝:“去年腊月虎子落水,您说要扎针祛寒毒,我当是疯话”她突然狠狠抽自己耳光,“我该死!我该死啊!”
余巧巧按住她手腕,触到满掌冷汗。
烛火在青瓷碗里幽幽跳动着,药气混着汗味在梁柱间凝成粘稠的寂静。
老郎中枯枝般的手指掀开男童青白的眼皮,指甲盖大小的血斑在眼白上洇开。
“三个月前可曾贪食野果?”老人沾着药渍的袖口扫过孩子发紫的唇,“腹胀如鼓,舌苔如雪,口秽似腐鱼。”
章娘子绞着帕子的手骤然松开,却见余巧巧将药箱里的艾绒搓成细条:“师父既说三月之期”话音未落,那蓬头妇人已扑到床沿:“正是麦收时节,这孽障偷摘了后山酸枣!”
老郎中从褡裢里摸出枚生锈的铜铃,悬在男童鼓胀的肚皮上轻叩。沉闷的回响里,他灰白的眉毛拧成结:“胃腑凝石,如河蚌含珠。”
妇人膝行着攥住老人衣角,腕间铜镯磕在脚踏上铮然作响:“求仙长剖腹取石!”
“胡闹!”药杵重重敲在脉枕,“此石乃寒热交攻所化,需以鸡内金佐陈醋,辅以莪术、三棱徐徐攻之。”老郎中忽然侧耳,“取笔墨来!”
余巧巧熟稔地研开松烟墨,看师父苍劲的“姜半夏三钱”在宣纸上晕开。妇人的泪珠子砸在“饴糖为引”四字上,氤氲出朵墨梅。
第二户人家的门环上缠着辟邪的红绳。
章娘子仰头望着檐角残缺的陶鸱吻,合掌时腕上佛珠撞出轻响:“菩萨慈悲”
开门的婆子掌灯的手在颤抖,铜灯台里半凝固的羊脂映出厢房内剧烈起伏的人形。剧烈的咳喘声撞在糊窗的高丽纸上,宛如困兽撕扯牢笼。
“取甘松粉来!”老郎中突然拽断腰间药囊的系带。余巧巧指尖刚触到装着香药的瓷瓶,却见师父蒙眼的青布带无风自动:“你们退去天井!”
蒙着口鼻的布巾浸过苍术酒,辛辣味刺得章娘子眼眶发红。厢房内传来陶罐碎裂声,余巧巧数到第七声咳嗽时,老郎中佝偻的身影已映在窗纸上。
“打清水!”老人褪色的靛蓝衣袖渗着可疑的深渍。余巧巧端铜盆的手蓦地发沉——师父竟要她将水缓缓浇在他手上,而非寻常的盥洗。
水流冲开指缝间粘稠的暗红时,老郎中蒙眼的布带突然崩断。余巧巧看见他凹陷的眼窝里凝着层浑浊的泪膜:“脉如走鼠,舌现斑驳,此乃鼠蚤传秽所致的真脏脉。”
檐下铁马“叮”地一响,章娘子怀里抱着的药包散落满地。
那婆子还在茫然追问:“我家幺儿前日还能扛三袋黍米”
“取雄黄酒来泼洒门户,病患衣物悉数焚毁。”老郎中枯瘦的脊背突然挺直如青松,“凡七日内与其同食共饮者,皆需用生石膏、知母煎汤灌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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