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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何求来生（第1页）

李旦转过头去，甚至不能再多看安如今一眼，只有他稍稍露出不忍的表示，便会被来俊臣牵强附会地扣上预先商量好的帽子。

女皇身边的俊秀少年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脸色都白了。女皇自己倒没有丝毫畏惧神色，盯着安如今的伤处看了片刻，终于说：“罢了，既然有人肯用性命担保，皇嗣没有异心，朕怎么还能不信。就把安乐师带回去，好好医治吧。”

说完，女皇起身离席，那些俊秀少年们也赶忙跟上，阔大的含凉殿里，只剩下安如今、李旦和他的妻妾们。

幼安跌跌撞撞地走到安如今身前，抖着手去捂他的伤处，可那刀子剖得极深，血像流也流不完一样。她茫然地哀求，却不知道究竟该把这话对谁说：“找个御医来吧，找个御医来救救他呀……”

“没用了，”安如今轻轻摇头，面上竟然还在微笑，“下手的时候，我就知道救不活了。”他咳嗽一声，口中喷出更多的血来：“再说，也不能救活啊，要是救活了，不就没人肯替殿下送命了么？”

幼安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今天必须有人死在这里，才能逼得来俊臣收手。她再也忍耐不住，抬手捂着嘴大哭起来：“你想护住殿下，也不用搭上自己的命啊……”

“护住殿下，”安如今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是啊，我想护住殿下，可是……我想护住的并非只有殿下……你不会懂的，你不懂……也好……”

幼安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见他失血过多，开始抖，只忙忙地用随手抓来的布料盖在他身上。

安如今艰难地转向李旦：“殿下，我欠你的钱，可以一笔勾销了吧？”

李旦原本一直沉着脸站着，听见这句话，立刻眼眶微红：“休想，你欠孤的钱，孤会一直追到下面去要的，这辈子还不清，下辈子接着还。”

“下辈子啊，”安如今抬眼看向屋顶，那些繁复的花纹，在他眼里旋转起来，“下辈子我可不敢再欠殿下的钱了，殿下太精明，我……太笨了……”

他抖着一只手摸索，抓住了幼安的一片群角，口中仍旧在喃喃自语：“在我的故乡，是可以这样亲吻女人的，多高贵的女人，都可以……”他把那片裙角，贴在唇上，维持着这个姿势，许久都不再动了。

李旦蹲下身去，扶着幼安的肩膀，拉她起身。含凉殿不是他们能够久留的地方，情绪失控之下，更怕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安如今不过是个乐师，即便为证明皇嗣清白无辜，剖心剖腹而死，最多不过得到一个“忠心”的赞誉，其他哀荣却是再也没有了。

幼安回到府中，便大病一场，昏昏沉沉地睡了大半个月，灌了无数汤药下去，才终于有点起色。李成器已经是个半大的少年了，那天也一并被带进宫去，只是没有进含凉殿内，被留在外面等着。当日的情形，他多少也听说了一些，看见幼安一直不见好，忧心忡忡，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等到幼安终于好起来，能再次入宫侍奉的时候，已经又快到年下了。这一年京中的雪来得特别早，落下之后久久不化，整个皇城都变得一片银白。

含凉殿中烧着上好的暖炭，幼安不停地磨墨，却还是能清晰地闻到，那股特殊的甜腻香气。那是男人身上用了脂粉之后的味道，跟女子用脂粉的轻软不同，带着股令人作呕的油脂味道。

女皇陛下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生过一样，照常让幼安替她抄录文书，还把新贡的蜜柑赏给她尝。

该用午膳时，奶娘带着李隆基来陪伴女皇。李隆基端端正正地在殿中行了礼，只等女皇说一声“起来”，就立刻起身，几步跑到她怀中，抓起书案上的奏章便看。女皇果真对他极其宠爱，见他如此，也并不斥责，反倒问他对奏表的内容有什么看法。

李隆基认真思索了才回答，可是毕竟年纪不大，有些想法难免稚气多一些。女皇也不多说，只把自己的批语拿给他看，让他自己思量其中的微妙差别。

幼安痴痴地看着，她为生这孩子受尽了苦楚，其实心里怜惜他，倒比怜惜李成器更多些。可是这孩子在她身边的日子，寥寥无几。

宫女捧了食盒进来，女皇指着幼安说：“永郎，今天窦妃也在这里用饭，你去窦妃那边坐吧。”

幼安虽然不知道女皇为何会忽然如此安排，心里却难以抑制地大喜过望，只盼着李隆基快点过来，却又不好开口催促。

李隆基远远地看了一眼，眼神中并没有多少亲近之意，好半天才说：“孙儿是孝敬皇帝的嗣子，要论亲近，还是祖母比婶婶更亲近些，孙儿不想去那边，只想在祖母这里吃饭。”

女皇面上神色如常，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摸了摸他的头顶：“那就随你，坐在这里稳稳当当地吃，有个皇孙的样子。”

幼安满心盼望都变成了失望，连宫女送来的菜是什么都没留意，只一口口麻木地送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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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吃完时，上官婉儿带了苏冰清来取文书。李隆基远远地看见了，立刻兴高采烈地叫她：“上官姑姑！”

上官婉儿直起身子看过来，见他在女皇身边用饭，朝他摆手：“小郡王请安心用饭，下午我得闲时，去考你左传。”

李隆基本想起身，想起女皇告诉过他，要稳当一些，又强忍着坐下：“我已经都背好了，上官姑姑可以随便考我，只是，要是考不倒我，上官姑姑就得答应我上回提的那件事。”

上官婉儿的眼角，示威似的朝幼安瞥了一眼，也不说破是什么事，只含笑答道：“郡王先别说大话，等我考过了才知道，究竟背好了没有。”说完，她便带着理好的文书退出去了。

从始至终，幼安都没有抬头来看，只盯着自己面前的午膳。可是他们之间对答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得清清楚楚，甚至他们说话时的表情，她也全都看在眼里，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她是怎么看到的。她并不想听，也不想看，她才是李隆基的生母，可是现在却像个外人一样被晾在一边。

李隆基匆匆扒完了面前的饭，早已经按捺不住了，向女皇告退，说要去背书。得了女皇的准许，便直接奔出殿外。

幼安直到这时才抬起头来，门口已经空无一人。她只觉得这日子真是长，长得不知道何时才能看到尽头。

进入腊月，各地官员便要携同家眷入京晋见女皇陛下。大节下的朝见，名义上是一番自愿的心意，可实际上，能到女皇陛下面前行礼叩拜，说上几句话，是天大的荣耀，并不是什么人想来便可以来的。有人为了能见扇女皇一面，私下里四处请托关系，求到太平公主、武三思甚至控鹤监那些少年的面前。

从前宫中既有皇帝，又有皇后时，皇帝负责接见臣工，皇后负责接见命妇、女眷。眼下只有女皇一人，朝见的安排也略显怪异，上午时臣工入宫拜见女皇陛下，下午时女眷入含凉殿，向女皇问安。

幼安在朝见的名单里，见着了窦孝湛和他的夫人。听说因为当初闹了一场，窦家觉得颜面扫地，那位窦夫人回去以后，便一直饱受冷眼，连着那位窦小姐，后来婚姻也不如意。

她对这位凭空认来的父亲，并没有什么感情可言，当真碰了面，也没什么话好说，反倒尴尬。见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窦孝湛入宫拜见女皇的时间，被挪动了一点，与窦夫人一道，放在午膳之前。幼安本想提早向女皇告退，不留在宫中用饭了，这样就可以不用跟窦孝湛和窦夫人碰面了，可她又想起这一天，李旦也是要入宫陪女皇用午膳的，便犹豫要不要跟他一道回去。

思来想去间，幼安忽然觉得不妥，这时间一定是女皇授意之下安排的，她隐隐觉得，女皇一定是要求证什么事，背上起了一层凉湿的汗意，女皇还是没有放弃，对李旦的猜忌和试探。

时间已经很近了，李旦这时想必已经在路上，即使幼安立刻向女皇告辞，也赶不及找到李旦，把这消息告诉他。

有宫女进来通传，窦大人夫妇，已经在殿外跪候了，询问女皇是否要现在就宣他们进来。

幼安抬眼看时，现今日通传的宫女，正是团儿。大概是得了贺锦书的指点，团儿在女皇面前越如鱼得水，虽说不能像女官那样风光，在宫女之中已经算是极好的了。

女皇轻轻点头，团儿正要退出去，幼安再没时间犹豫，起身走到女皇面前：“母皇陛下，既然来的是臣媳的父亲和嫡母，恳请母皇陛下同意，让臣媳出去迎他们进来。身为女儿，臣媳没能在父亲膝下承欢片刻，这会儿只想略尽点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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