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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培楠的卧房门镶着一小块毛玻璃,透出浅黄的灯光,一直亮到天光泛白才熄灭,莫青荷听着他房间里的动静,也怎么都睡不着他想敲一敲沈培楠的房门,问问他阿娘现在在哪里,过的好不好,但他知道沈培楠现在没有空讨论他的事,就只能独自忍受着心里的期待和焦急,一心一意的等待天亮。
雨声淅淅沥沥,整整下了一夜,昏沉沉的天光和厚重雨云让人判断不出时间,莫青荷抱着松软的羽绒被子,在床上翻过来滚过去,旧日的画面如同天桥小贩拉的西洋景,一幅幅在眼前闪现。
冬天的院子,严厉的师父,永远熬不完的饥饿,挨不完的打,他背着戏词,等待着阿娘兑现她过年就来接自己的许诺,怀念着记忆里对阿娘最后、也是最深的印象——高跟鞋咔哒咔哒磕着地面,半旧的丝绸旗袍绣着一朵鹅黄的牡丹花,烧了个香烟洞,挡不住娇艳。
十五六岁有了一次正式登台的机会,他站在台上娇滴滴的谢幕,一个福礼接着一个福礼的朝座儿拜下去,好不容易下了台,兴冲冲的去后台找莫柳初,师兄早被喜妒交加的小龙套们围了起来,莫青荷拨开人群,大声说:“柳初,你瞧今天的座儿,今天的彩儿,我们要红了!我们要红了!”
等道贺的人群散去,他站在桌边,低着头慢悠悠的整理戏衣,轻声道:“就这么唱下去,说不定阿娘会看到我,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来找我了。”
他不抽鸦片,也不爱赌钱,从小装女人,长大了对真的女人就提不起精神,连八大胡同都没逛过。小心的把赚来的钱存起来,在小四合院里,守着一盏煤气灯和柳初含笑对望,喜滋滋的想,如果阿娘哪天来找我,我就能赚钱养她了。
后来他再大了些,这些话就渐渐的不说了,他心里知道这是个没谱的念想,阿娘也许改嫁,也许死了,也许早离了北平,总之是不要他了。但她不要他,他不能不要她,这些年的苦受下来,阿娘早变成了他的精神支柱,只要她在,他就有退路。
当年她生他,没本事养他,现在他有了本事,他得孝敬阿娘。
他翻身下床,打开床头的台灯,从床底拖出一只上了锁的皮箱,从里面取出一只只不同大小的绒布盒子,依次打开,放在床上逐一检视。
一挂雪白圆润的珍珠,一只熔了两支凤钗才打出来的金镯子,一挂精光四射的钻石项圈,翠绿的翡翠戒指,用小钻石镶成托儿,三四副金耳坠和几条金项链,都是女人的首饰,他自个儿赚钱买的。除此之外,还有银行的存款本子,莫青荷算了算,除了他交给杭云央置房子的五千元,他还有七八千的存款和一些涨势不错的股票,足够一名普通阶级的女人在北平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他一边把东西用纸盒包好,一边想着,这是他欠着阿娘的,如果阿娘过的不好,他就要替阿娘养老,如果阿娘又嫁了人,过的富贵,或者嫌弃他名声不好不肯相认,他就只留个纪念,远远看一眼,绝不打扰阿娘现在的生活。
莫青荷打好一只包裹,又打开柜子,从压箱底的玻璃匣里一匹匹找衣料,看来看去,始终觉得太过年轻了,又都放回去,盘算着一早就出门,去绸缎铺挑些最好的料子做见面礼。
他翻箱倒柜的收拾细软,不知不觉外面的天已经亮了,沈培楠有公务在身,在床上躺了两个钟头就换衣服出门,走到莫青荷的房间门口,听见动静就推门进去,穿过小客厅,瞧见行李箱敞开着扔在地上,首饰细软摆了一床,不禁哑然失笑。
“大清早的翻箱倒柜,是要离家出走?”沈培楠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拣出一只金戒指,拉着莫青荷的手要往上套,笑道:“我可不记得你喜欢这些小娘们的东西。”
莫青荷觉得受到轻视,把手往回一抽,一只只合起绒布盒子。
沈培楠看见这一堆东西,早明白了个大概,又拿起一只沉甸甸的金镯子掂了掂,沉吟道:“如今稍洋派些的人家都不兴这个了,我下午早一点回来,带你去洋行挑只好的女士手表。”
他在屋里环视一圈,见床头堆满了一匹匹的颜色衣料子,又道:“衣料不带了,先去看看你那位阿娘是怎样的人。”
莫青荷望着沈培楠,点了点头,趁他转头的时机,轻轻擦了下眼角,问道:“她过的好吗?”
沈培楠道:“我昨天在济南刚接到戴先生的电报,还没有来得及问他,今天中午有饭局,等见面谈过了再说,你别忙着收拾东西,免得礼轻了让人笑话。”
莫青荷笑了,摆弄着珍珠项链的搭扣,抿着嘴道:“都当像你家一样家大业大吗,什么礼轻了,真是过惯了好日子不知民间疾苦,要不是走投无路,谁会把儿子卖去唱戏?”
他说话时难得没有张牙舞爪,密匝匝的睫毛垂下来,文文气气的好看,沈培楠静心看他,这才觉得十几天不见,自己是真想他了,想听他磨磨牙,抱着他的小屁股干一干,干完睡上一天一夜,但不行,身上这股劲不能泄,得趁热打铁,先把跟山东那帮旧军阀的事处理完,因此即便这小雀儿全身上下都透出一股被冷落了的委屈味儿,他还是顾不上他。
沈培楠摸弄着莫青荷的鬓角,低声道:“要是过的不好,你也别花钱另外安置了,接回家来住吧。”
莫青荷惊得一下子转过头:“那不行,捧戏子连人家的老母都带回家供养,传出去让人笑话。”
沈培楠看了一眼手表,发现时间来不及了,站起来往莫青荷的脑门推了一把,皱眉道:“不开窍,你都不唱了我傍什么戏子,老子这是养老婆。”
他说完把手里把玩的一只金镯子扔给莫青荷,头也不回的就走了,莫青荷坐在床边,往前倾着身子,两只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好像在发呆,唇边一条笑痕却逐渐加深,最后终于忍不住,咧着嘴嘿嘿笑了出来。
莫青荷算好了时间,上午在家补觉,吃过午饭收拾东西,特意换了一身不带一丝风尘气的深灰色毛呢西装,罩着薄薄的长风衣,像个在公务衙门办事的专员,礼帽一压,谁也认不出他,打扮好了自己,坐在客厅里专心等沈培楠回来。
雨越下越大,正午刚过,突然打起了雷,闪电火龙似的划破晦暗的天空,老刘跑去后院收鸟笼,回来的时候长袍全浸透了,大葵花鹦鹉受了惊,一个劲在笼子里拍翅膀,老刘抹着脸上的水,一个劲感叹:“今年的雨水可不得了,入了秋这个下法,恐怕得涝一阵子。”
窗外大雨滂沱,成了白雾,随风一阵阵的飘,什么也看不清了,小黄猫害怕打雷,像一贴胖乎乎暖绒绒的膏药偎在莫青荷怀里,晃悠着尾巴,怎么扯都扯不下来。
雨雾深处驶来一辆轿车,车轮子劈开水花,在院子里停了下来,司机没动弹,沈培楠却亲自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两步走进客厅,拉着莫青荷就往外走,小黄猫被甩到沙发里,愤怒的喵了一声。
莫青荷见沈培楠的肩膀就被雨水打湿了大半,急忙道:“下这么大的雨,改天再去吧。”
沈培楠表情严肃,一边大步走一边催他:“快走,来不及了。”
莫青荷拎着一只只纸包,几乎被沈培楠一路拧上汽车,车子冒着暴雨和一声声闷雷,淌着水向东开去,马路上空荡荡的,偶尔有一名来不及避雨的行人,被大风吹得歪歪扭扭。越往东走路越窄,街市也越来越拥挤破败,汽车行至德胜门大街,在路边停下了,司机回过头,无奈道:“师座,不能再往前开了,前面积水起码有二尺来深,非得淹了咱们的车子不可。”
说完从座位底下找出一柄黑色大雨伞,率先跳下车,殷勤的打开车门子,豆大的雨点打得伞面噼啪作响,司机环视一圈,只见路边一间棚屋底下蹲着一个衣衫破烂的车夫,正从地上捡着个灰扑扑的烟屁股在吸,急忙招呼他过来,那车夫一看来了生意,叼着烟蒂子就跑来拉车。
黄包车顶一块歪歪斜斜的油布,根本挡不住瓢泼般的大雨,莫青荷和沈培楠两人坐在车上,两人同握住一把伞,还是边边角角的淋着雨,屁股底下冰凉一片,车夫淌着齐大腿的污水,一把接一把抹着脸上的水,一边奋力往前拉着车。
这一带和莫青荷所居住的郊区别墅是不同的,自从北京改名北平,富户一批批南迁,整座内城成了贫民窟,没有下水道,吃水全靠小贩挑着水桶来送,一下雨,整片街区就变成一片混着牲畜粪便和垃圾的污水塘。黄包车一连淌过三道胡同,停在一座四合院前,车夫回过头,露出一口黄板牙说到了,沈培楠跳下车,搀了莫青荷一把,两人扑通一声,一起踩进了水里。
一阵大风吹过,噗嗤一阵响,雨伞的伞盖被吹飞了,沈培楠手里只剩一根光秃秃的伞柄,那张黑油布像张开翅膀的大蝙蝠,被风卷着,飞的老高。
莫青荷全身淋着雨,站在四合院的门口,看着里面东倒西歪的几间破房子,突然不敢往里走了。
他熟悉这种地方,他比任何人都熟悉这种地方,天桥耍把式卖艺的人都住这种四合院,东家的孤老太婆,西家的得了癫痫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瞎眼的老头挽着闺女,拎着个破口袋,走街串巷的唱大鼓书,他和柳初刚离了师父自立门户时,跟几个师兄弟合租一间破屋,住的也是这种地方,白天在茶馆里扯着喉咙卖命,穿着挨了大半个月的饿才省出的一件衣裳,低声下气给阔人赔笑脸,晚上满身汗臭的回来,轮流倒泔水、掏厕所,自己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
一间屋子的房门吱悠一声开了,一男一女两个人,挽着裤管,用脸盆装水,一盆一盆的往外倒,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涝的不像样,那男的长得鼓眼泡大板牙,光着黑瘦的膀子,看见门口两名不速之客,扯着喉咙喊道:“喂,找谁的?”
沈培楠道:“莫太太是不是住这里?”
那女的想都不想,哗的泼了盆里的水,不耐烦道:“什么太太先生的,找错了,没这个人!”
那男的闻言却停下动作,撑着腰站起来,问女的道:“最里头那个赵四莲,好像说过夫家姓莫,昨天刚有人跟我打听过她……”
那女的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把脸盆往门边一竖:“往里走,你们赶紧把那臭婆子弄走,烂死在屋里别人还住不住了,真是晦气……”
说完仍不解气,抄起一把扫帚,一下下往外扫水,骂骂咧咧道:“什么夫家不夫家,说是什么大户人家出来的,不就是个逃出来的姨娘,天天被追债的撵的这里躲那里藏,刚搬来时我看她那副花枝招展的样子就知道不正经,可不就是,还没住两天,一个男的接着一个的往家里领,现在得了病,哪有一个还肯上门…”
沈培楠不听她废话了,拉着莫青荷往里走,穿过第一间大院子,绕过一道小门,又是一间院子,最靠北的一间门户紧闭,大门却没有上锁。
院外一阵黄包车的车铃响,好像又来了客人,隐约传来那女的高亢的嗓门:“哎哎,你们怎么又来了,前天刚捐过税,家里一粒米都没有,实在拿不出钱了……”
沈培楠推开小屋的门,往里看了一眼,身子一僵,突然转过身,把莫青荷拦在了门口,低声道:“不是这一位,回去吧,我们找错了。”
莫青荷固执的推着他,朝那黑黢黢的小屋深处望去,轻轻道:“你让我看一看,让我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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