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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昭永顺帝应了一声,随手拿起最上面那份奏折,展开。纸张摩擦出轻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此乃江南道水患急报。三州十七县受灾,田庐淹没,流民数万。”他的指尖划过一行行墨字,声音平稳无波,却字字千钧,“安儿可知,这一纸文书背后,是多少黎民百姓的哀嚎?是多少父母官焦头烂额的奔走?是国库钱粮的调度,是赈灾方略的权衡?”
绥安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字迹,又看看父皇凝重的侧脸。她的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仿佛能从那冰冷的墨字里,感受到滔天的洪水,听到灾民的哭泣。那“谋反”、“谋大逆”的冰冷字眼带来的抽象恐惧,似乎被这具体的“水患”、“流民”冲淡了些,却又被一种更加庞大、更加沉重的悲悯和无力感取代。
“父皇……那怎么办?”她声音更小了,带着一丝无措。
“怎么办?”昭永顺帝放下奏折,目光落在女儿清澈的眼眸里,“这便是帝王之责。需明法度,以定民心;需察民情,以恤疾苦;需衡利弊,以定国策。”他拿起朱砂笔,笔尖在砚台里饱蘸了浓稠的朱砂,悬在奏折上方,“一字朱批,可活万人,亦可……断生机。”
那鲜红的笔尖悬停着,如同即将滴落的血珠。绥安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小脸微微白。
就在这时,内侍总管刘福躬着身,无声地走到书案前,双手捧上一份加急军报:“陛下,北境八百里加急。”
昭永顺帝接过军报,拆开火漆封印,目光迅扫过。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了几分。他放下军报,脸上看不出喜怒,只那眉宇间的沟壑似乎更深了些。
“狄戎左贤王阿史那摩诃,亲率黑狼骑主力,绕过云州,突袭朔州外围粮道。”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寒意,“朔州守将张猛率部死战,击退敌军,然粮草被焚三成,兵士折损八百。”
“朔州……”绥安小声重复着这个地名,小手下意识地翻开那本摊开的《北境风物志》。她记得这个地名,就在舆图上靠近落鹰峡的地方。书页翻动,停在描绘朔州风物的一页——黄沙漫天的戈壁,低矮的土黄色城墙,戍边将士顶着风沙巡逻的简陋线描图。
“明渊。”昭永顺帝的声音响起,没有抬头。
侍立在书案侧后方阴影里的明渊,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动,身形未动,只是微微垂。
“朔州军报,你如何看?”皇帝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明渊沉默片刻,目光依旧低垂,落在身前光洁的地砖上,声音低沉平稳,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阿史那摩诃狡诈,惯用奇袭。此次绕开云州重兵,意在断朔州粮道,动摇军心。张猛将军能及时击退,已属不易。然粮草被焚,兵士折损,入冬前需加紧补给,加固城防,以防其卷土重来。”
他的话语简洁、精准,不带一丝情感波动,却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瞬间剖开了军报背后冰冷的现实。没有对敌酋的愤恨,没有对将士的悲悯,只有纯粹而冷酷的局势分析。
绥安捧着《风物志》,小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上描绘的朔州城墙。她听着明渊毫无波澜的声音,看着书页上那简陋的线条,想象着被焚毁的粮草,想象着折损的八百兵士……那不再是舆图上遥远的一个点,不再是书页上冰冷的线条,而是化作了具体的、带着血腥和焦糊气息的画面。她的小脸更白了,抓着书页的手指微微颤抖。
昭永顺帝的目光扫过明渊沉静的侧脸,又落回女儿苍白的小脸上。他放下朱砂笔,拿起那份北境军报,递到绥安面前。
“安儿,”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看看。”
绥安迟疑地接过那份还带着火漆余温的军报。纸张粗糙,墨字带着一种行军途中的仓促感。她看不懂全部的字,但“黑狼骑”、“焚粮”、“折损八百”这几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麻。
“这……这上面写的……是真的吗?”她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看向父皇,又下意识地望向阴影里的明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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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渊的目光,极其轻微地掠过绥安手中那份军报,又迅移开,重新落回地砖上。他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那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极其细微地蜷曲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军国大事,岂容儿戏。”昭永顺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便是江山之重。一念之差,便是血染黄沙,生灵涂炭。”
他拿起朱砂笔,在那份江南水患的奏折上,沉稳地落下批示。朱砂鲜红,如同凝固的血。随即,他又拿起北境军报,笔尖悬停片刻,最终落下几行铁画银钩的朱批。
绥安看着父皇手中的朱砂笔,看着那鲜红的字迹在奏折上晕开。她仿佛看到那朱砂化作滔天的洪水,淹没农田屋舍;又化作熊熊的烈火,焚烧着朔州的粮草;最后化作冰冷的刀锋,斩落在八百个模糊的、穿着甲胄的身影上……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冰冷感,从她攥着军报的指尖蔓延开来,瞬间席卷了全身。她小小的身体在宽大的龙椅上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名为“责任”的巨兽,第一次清晰地、带着冰冷的爪牙,攫住了她稚嫩的心脏。
御书房内,檀香依旧袅袅。巨大的舆图沉默地铺展着,玉玺散着温润的光。绥安坐在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上,手里攥着那份冰冷的军报,小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和茫然。她看着父皇沉稳批阅奏折的侧影,看着阴影里明渊沉默如山的轮廓,又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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