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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夜十五,皇帝依旧例在西苑宴请朝中大臣与各位王公使节。这种场合陆靖柔她们是不必出席的,故而萧阙告假,说要出宫回府,把她偷藏在马车里带了出去。这么久了,陆靖柔还是头一次上街,心里既激动又兴奋。路上扒着车帘子,不住地往外看,什么东西都新鲜,什么东西都好玩儿。马车停在京城最繁华的街市口,下车之前萧阙给她里外换过衣裳。她自己穿来的衣服首饰在宫外街市上太过显眼,容易无端招惹是非。“这个我懂。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嘛。”陆靖柔拢好了大红斗篷的风帽,一头跳下了马车。双脚踏在坚实的土地上,再一抬头,就猛然跃入了流光溢彩的烟火人间。一栋栋挂满灯笼的高楼将黑夜照得有如白昼,彩球灯挂在高处,葫芦灯悬在桥头。红竿鲤鱼灯自己会游水,四角的琉璃料丝灯内层套着彩画芯,点上蜡烛就能一圈一圈地转。元宵摊子大铜锅冒着袅袅雾气,吹糖人小贩周围挤满红脸蛋的孩子,妙龄少女叁两成群,挑着牡丹灯笼过桥去摸门钉,祈求来年百病消除。年轻夫妻抱着婴儿猜灯谜,白头翁媪肩并肩慢悠悠同吃一碗元宵。有胆大活泼的漂亮姑娘,得了女伴怂恿,折了红梅向中意的郎君怀里抛。陆靖柔拔腿就往人堆里冲,只恨自己两只眼睛太小,装不下这光华流转五彩斑斓的大千世界。萧阙唯恐人多拥挤走散,起初还牵手并肩而行,奈何她像匹脱缰野马,横冲直撞,险些把他也拽个趔趄,只好一路背着。刚好高处视野开阔,方便观灯。“小兔子!我要小兔子灯!!”陆靖柔指着不远处的花灯摊,兴奋得直蹬腿。她说的小兔子灯是个莲花座的灯笼,上头卧着一只白兔,做回首顾盼之态。兔眼是活机关,点亮了灯就滴溜溜乱转,陆靖柔要自己打灯笼玩,萧阙只好放她下地。再往前就是戏台,那里是杂耍艺人的地盘。有口中吞剑的,有腹中喷火的,十根针并一条细线含在嘴里,舌头不知怎么动一动就穿成一串儿。人群中爆起一声好,他们就敲响铜锣伸出去讨钱。游人越挤越密,萧阙拉住了她的手不敢松脱。挤挤挨挨走到河边,人流稀稀拉拉少了许多。水面映着莲花河灯的烛光,明灭变幻。陆靖柔玩了一路,吃也吃累了,手里的乳糖狮子啃不动,一径塞给萧阙解决。“萧阙。”她扒着桥栏杆,望着河面粼粼闪动波光灯影。乱花渐欲迷人眼,心里突然生出零星的不舍。“灯会结束之后,咱们是不是就要回去了啊?”“娘娘想回去吗?”萧阙掏帕子,给她抹净了嘴角的糖渣。河畔远处有人在放焰火,橙黄朱红靛蓝的火焰砰地一声,爆裂成无数明亮花朵,顷刻间就熄灭了。事实明摆着,她不想回去都不行。陆靖柔忧伤地叹了口气,没有接话。萧阙凑近了,试探着问:“那,娘娘想家里父母么?臣可向圣上请旨,允准娘娘年后归宁,看望二老。”既是这样问,她只能按着陆贵人原身与自己的情况,半真半假编故事:“我娘死得早,从小我爹不是打我骂我就是砸东西,家里摔得碗都没了,吃饭得用盘子。”陆靖柔凄然望向远方,笑了一下,“不瞒你说,我最烦有人拿仁义道德来压我。他不拿我当女儿,凭什么老了要我孝敬他?那个家谁愿意回谁回,我巴不得他孤独终老。”萧阙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位年轻男人迎面走来,手里提只西瓜灯笼,肩膀上扛个小姑娘。小姑娘约莫叁四岁光景,梳两条羊角辫,穿一件碎花红棉袄。父女二人齐声唱着歌儿,有说有笑地走远了。陆靖柔默默地盯着他们看了许久。
“你不情愿,那我们就不回去。”他说得太干脆,陆靖柔一时没反应过来,回过头来呆呆地看他:“你说什么呢,真不回去呀?”萧阙含笑不语。陆靖柔直勾勾盯着他看。萧阙在她面前从不说谎,这一点她十分笃定。那么他说不回去是什么意思,不回哪里?不回家还是不回……她慢慢瞪大眼睛。心头那一簇微弱火苗,越蹿越高,越燃越猛,忽地爆成熊熊烈焰。陆靖柔似哭似笑,嗓子打颤,极力压低了声音:“你……你是说咱们不回宫去,我不做皇上的人,是吗?”“是。”她想笑,一下子就滚落了满脸的泪,喉咙像被棉花堵住,说不出话,哽咽着浑身发抖。萧阙怕她这个哭法会着风寒,索性拿斗篷把她裹紧了抱回马车上去。她攥紧拳头,眼神恍惚:“这这这是真的吗?萧阙你也是真的吗?我有时候会做这样的梦,你掐我,掐我一下。”萧阙自然不会掐她。见炉上还热着参汤,便取了只银瓯子,一边哄着一边慢慢喂给她喝。陆靖柔在他怀里窝成一团,没一会儿居然睡着了,睫毛还挂着一滴泪珠。他抱紧了他的小姑娘,拥着小茶炉静静地坐着。时间在此刻流逝得格外缓慢,周遭一片独属于冬夜的静谧,只听得见她绵长的呼吸。热气吹拂过耳尖,有点痒。萧阙低下头,无声地笑了。马车早就停了,是他舍不得放手。陆靖柔头天夜里住进萧阙宫外的私宅,第二日中午就发起了高热。他府里下人急匆匆进宫来报信,彼时宫里正闹得鸡犬不宁。大清早有个宫女洗漱时,在水井里发现了一具无头女尸。皮肤已经被水泡得发白皱缩,身上的衣服首饰皆是宜妃娘娘昨日穿戴的。双喜跪在地上哭得站都站不起来,说昨天用完晚膳娘娘就说身子不爽要休息,定是宫中有贼人作乱,暗中杀害娘娘。皇帝眼睛赤红,咬牙问道:“宜妃腰侧与左腿根各
有一黑痣,可对得上么?”若非枕边人,绝不能知晓如此隐秘之事。不过知己知彼的人,却不止皇帝一个。替死鬼是他亲自从死囚牢里提来的,生前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官家小姐,身高体态足与陆靖柔有八九成像,斑痣指甲等细微之处提前修饰过,作足伪装。一刀割去头颅,令其面貌与发髻无从辨认。皇帝因避讳不见尸体,只凭仵作口述,以假乱真并不是难事。只可惜现在还是正月,天寒地冻。短短一夜,井水泡不涨尸身五官,否则便能伪装成自戕投井,更利落些。皇帝下旨追封宜妃为贵妃,谥号端懿,按例以贵妃之礼安葬。双喜听说宜妃尸首没头颅,工匠需照着生前模样再雕一个假头,与尸首一同下葬时,险些哭得背过气去。钟粹宫大办丧仪,极尽奢华之能事。仅宜妃停灵棺椁所用的木料,已几乎与皇后规格等同。天家就是如此,活蹦乱跳的时候不怜惜,却想方设法给死人享尽哀荣。萧阙直忙到酉时,才接到陆靖柔生病的消息。若是平日,尚可掩人耳目将她接到身边照看。如今宫内人人认定宜妃已死,只能叫如意儿替他的班,勉强抢出几个时辰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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