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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娃娃是不是酒没醒?”
萧郁挣开林言的手,对仍一脸怀疑的段成义说:“若不信,我证明给你们看。”
“有老人在,你别吓着他们。”林言不放心的嘱咐。
那鬼点了点头,微微闭上眼睛。
仿佛是电压不稳,吊在房顶上的一百瓦灯泡开始啪擦啪擦的闪烁,灯光明暗不定,最终啪的一声熄灭了,屋里只剩下遗像前的白蜡烛闪着幽微的火光。烛影摇曳,映得女孩的脸更加阴森,玻璃相框上一朵黑绸扎成的大花,两条飘带簌簌抖动,供桌上的四支蜡烛从左至右依次熄灭,很快整间屋子沉入一片漆黑与寂静之中。
“没刮风这蜡烛怎么灭了?”段成义的声音有点发抖。
话音刚落,两扇窗户哐哐两声齐齐打开,一阵阴风卷进来,不是正常的夏天的夜风,凉得没有一丝温度,似乎把人的体温也抽干了,露在外面的胳膊起满鸡皮疙瘩。然而仍没有结束,随着风的呜咽,门啪的一声开了,一个人影遮住外面的光线,鬼气森森的站在门口。
“行、行了,我信,我都信。”村长发起抖来,颤巍巍地往后倒退了两步,林言怕老人心脏撑不住,朝门口喊:“好了,先到这。”
灯泡又亮了起来,四支蜡烛依次被凭空点燃,窗户合拢,橙黄的光线中,萧郁倚着门框正往里看。
“他,他刚才不是还在屋里吗?啥时候出去的?”段成义被吓得腿肚子都软了,一抹额头的冷汗,跌坐在炕上,叫道:“娘啊,真是鬼!”
而借着恢复正常的亮光,段成义的表情忽然变了,像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事情,愣愣地盯住林言,抬起食指抖抖索索的指着他:“你、你、你别想蒙我,你也是鬼!”
“我是人,货真价实的。”林言哭笑不得,挡开他的手指:“你摸摸看,有体温,我是活的。”
段成义额头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张大了嘴,像被鱼刺卡住似的,半天才憋出一句:“……我说我咋看你那么眼熟!”
“你咋跟我卖的那幅画长得一样啊!”
终于注意到了,林言捧着茶杯,苦笑道:“这我也知道的不多,大概你们段家那位先祖死后五百年转世投胎,就成了我。”
“本想偷偷带他去你们家祖坟看看,没想到一折腾全说了,我还真没有做贼的命。”
在某些程度上来说,对自然怀抱有本能崇拜,还没有被片面唯物主义浇成水泥脑袋的村民们比林言之前遇上的人都更好沟通,他们挣扎一番后便接受了狐仙,鬼怪,转世,最直接的证据就是,林言的地位一日千里,从被当众吐口水一举超越村长,成了连所有老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的……老祖宗。
一夜之间,大家在村长的强制和林言的激烈反对之下,一致改口称呼林言为:“段祖宗。”
这回连那鬼都笑的要内伤。
段家村在解放前其实并没有村长,解放后宣传破除封建思想,便把族长的头衔改成了村长,私下里行的还是早时候的规矩,由每一任村长在去世前选择最有威望的后代继承位置,至于外人说的所谓选举、村官都跟段家村没有关系。
林言莫名其妙的荣升祖先宝座,连村长都对他敬畏有加,当晚带两人去祠堂看段家族谱。从村长口中得知,段家在明永乐年间做盐商起家,经过两代人的努力,在第三任东家段逸涵时达到顶峰,银库白银百万,修建祖宅的每一块砖石都用豆浆浸过,每一幅壁画都由名师绘制,清明祭祖大摆七天流水宴,过年搭台请当红班子一连十天唱大戏,十里八乡的乡民都赶来看热闹,太原府六州二十二县富家一方。
段家从永乐年一直兴盛到清中期,之后不知为何开始节节衰败,仿佛一夜之间财神爷改了喜好,段家做什么赔什么,去法兰西进货的商船,去蒙古贩卖皮草和高粱的车队,以及南下贩茶的马帮都一去不返,巨贾之家入不敷出,债主上门索要股银,很快开始变卖家当。直至清末烟馆盛行,从东家、姨太太到少爷小姐,乃至下人管家皆抽大烟,以至于把卖祖宅的二十万两银子挥霍一空,段家在晋阳再无容身之地,在偏僻村野买了十几间茅草房,举家迁来现在的段家村。
“后面一座山就是陵山,段家世代先祖就葬在山上,我们搬来祖坟处居住,就是为着愧对先祖,只能给守祖坟给先人赔罪。”
林言点头:“怪不得村里的房屋最老的看起来也不过一百年,原来段家是后迁来的。”
祠堂昏暗,没有通电,点了一盏煤油汽灯,林言和萧郁坐在桌前翻族谱,书页因为时光的浸淫而变得烟黄酥脆,稍不仔细便往下簌簌掉纸渣,标致的正楷记载每一支先祖的姓名,妻室、子孙和生平事迹,密密麻麻的文字挤在一起,一时间有些神思恍惚,似乎那个古早的“他”早料到今日,在字里行间等待着,伸手相牵。
有些繁体字冷僻艰深,林言习惯了看史书竟也有好些不认识,时不时停下询问萧郁。
村长给茶壶添满水,戴上老花镜帮忙翻找,听闻林言想去看祖坟便告诉他:“后山一整座山都埋着先人,有些太久了连坟头都找不着,一直想好好的立上碑,翻修翻修,因为村里穷,拿不出钱来,一年年就耽搁下来了。”
“你们找的那个段逸涵的坟头特别偏,翻过山还得走好一阵,明天我叫上两个后生给你们带路。”老人摇摇头,“开棺见尸是大不敬,不过祖宗都同意了,我们也不好说什么。”
说话间正翻开一册书,老人一皱眉头:“咦?这是不是?”说着把书推给林言,林言来回扫了两遍都没找到,还是萧郁眼快,指着一行字示意林言,原来逸涵并不是名,段逸涵本名段泽,五行缺水,取名“泽”,字逸涵,刚才一目十行找段逸涵三字便看漏了。
“生于成化庚寅年六月,卒于嘉靖二十五年。”林言在脑子里匆匆算了算,迟疑道:“七十七岁寿终,倒算是长寿了。”
“啪。”两支准备好用来记笔记的签字笔被萧郁碰到地上,昏暗的灯光下那鬼的脸色很差,抿着下唇,手指紧紧抓着桌沿。
沿着族谱看下去,相比之前两代当家的丰功伟绩,段泽的记载并不多,他的一生似乎过的很平静,无功亦无过。对于他的描述总结下来也不过正室所出,父亲老年得子,对之宠爱备至,乃至于段泽少年时顽劣不羁,十七岁继承家业,渐懂人事,二十五岁成婚,娶妻元氏,夫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有三房妾侍,膝下三子两女,父慈子孝。老年信佛行善,三伏天赠送避暑凉茶,三九常舍粥接济贫苦百姓,四邻八方称之有菩萨心肠,卒于嘉靖丙午年腊月二十九日。
短短一页,一个人的一生就写完了,没有出现过任何关于萧郁,甚至关于主人有断袖之癖的记载。
林言转头看萧郁,那鬼静静的望着窗外,身后是幽深而古旧的祠堂,夜色映得他的眼睛微微发蓝,若隐若现的一点水光。
“是他么?”林言轻声问道。
萧郁沉默了,半晌淡淡道:“夫妻和顺儿女绕膝,果真享尽了一世荣华,庭院无惊,岁月静好。”
“我长他五岁,走的那年他二十三。”萧郁手中握着一只茶杯,越捏越紧,杯身啪的一声裂了,热水浇了一身,林言赶紧拽他,萧郁摇摇头,笑容颇有些凄怆的意味,“……从我走后到他死,五十四载,他没来看过一眼。”
“你说,萧郁一生所追逐的是不是个笑话?”
那鬼往后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抵着额发,显得苍白而疲倦,他的右耳有一颗棕色小痣,像一枚极细的钉,将他整个人钉在黑暗的背景中。
林言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把手里的书卷轻轻合拢:“说不定他失忆,说不定他要顾忌什么家族颜面,说不定……”
“你会信?”
林言沉默半晌,轻轻问他:“咱们还去吗?”
萧郁一推桌子,桌上的火苗颤了颤,他的眼神在摇曳的火光中显得阴森而怨毒:“去什么?去看他和妻室的合葬棺椁,去看他们的恩恩爱爱?”
那鬼站起来,扶着椅背的手指关节微微发抖,周身散发着初见时的戾气,不受控制般猛地转头逼视林言:“为什么你们要活着,为什么你们不陪我去死?”
林言被他的眼神骇得踉跄倒退两步,还魂的索命鬼,被遗忘和背叛的百年光阴中足够积攒多少怨恨和杀意,林言简直要怀疑自己是这鬼的冤家,先是残忍告知他的恋人辞世经年,转世亦记不得他,再打碎他最后的念想……梁祝般的爱情,结局如此不堪,他等的人在他走后两年娶妻生子,平安终老。
阿颜早就警告说要远离萧郁,有朝一日恶鬼的愤怒宣泄而出,他不是人,他本来就是索命鬼,谁会计较厉鬼的道德修养?
村长不明白前因后果,以为两人言语不和,想了一想,恍然大悟道:“合葬?不是合葬,碑上就刻了一个名,祭祀也只烧一份纸钱。”
“除了有些未婚夭折的,那是唯一一个独葬墓,我小时候过清明节时去过几次,那时碑还在,后来看山路实在太远,祭祖也没人愿意专门跑一趟,荒了好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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