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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真要拆?”乌兰捧着铜壶斟茶,银镯磕在壶嘴出清响,“我听说,卫王殿下最恨旁人动她私函……”
“我是什么旁人,我可是……”哥舒衔月猛然直起倚着朱漆凭栏的腰身,话尾却突然跌进喉咙,玉雕似的耳垂漫上红潮,倒像是被自己脱口而出的炽热烫着了。
乌兰肩膀颤动如早春柳枝,眼睛弯成两枚浸在蜜里的月牙。
哥舒衔月强作镇定地咬住下唇,偏要摆出副嫌弃模样朝少女抛白眼,而后便将视线投向了信件的蜡封上——那朵深嵌着的半凋的辛夷花正透露着沉沉的暮气,“我听阿循说,她这位堂叔,曾在景州平凉王府亲手种过辛夷花,怎么二十年过去,花和人一样,没半点生气。”
她抽出随身的匕,刀刃沿着蜡封游走如蛇,信纸行墨迹出现时,她的手顿住了。
“致平凉郡主乙弗循”,那称谓刺得她喉头紧。
世人皆知乙弗循自立为卫王,光复了卫晋七州封地,唯有剑南王仍固执地唤她旧日封号,仿佛乙弗氏南迁后的血火淬炼都不过是小儿女扮家家酒。
阁外忽起喧哗。
【甲】
“让开!卑职求见王妃!”周令齐的鹤氅沾满马厩草屑,苍白的脸被暮色镀上一层金箔,“剑南道军报岂能耽搁?”
两名护卫横槊拦在月洞门前,铁器相撞声引来了廊下女子的注意。
哥舒衔月将信纸按在案头,青金石耳坠撞出泠泠清音:“让大都督进来。”
文人踉跄着扑到案前时,她正读到“汝父殒身之日,吾尝对月独酌,恨不能提三尺剑取赫连羽级”。
烛火在周令齐额前投下晃动的阴影,他瞥见信尾“暂借穆翊”四字,喉结剧烈滚动:“卑职无状,王妃可知大将军身系三军之责,如今梁都尉远在绥州整编驻军,李都尉身负景州防务,主上又巡视其余六州未归,卑职恐怕日久生变。”
“所以大都督自己便无事可做了?”
哥舒衔月蘸了朱砂的笔尖悬在回执上,“难道要我回绝剑南王,让穆翊星夜兼程、翻山越岭赶回来?”她轻笑了一声,鬓角金丝流苏轻晃,笔杆敲了敲案头另一封塘报,“看看这个——宁州纳苏部三千甲士陈兵剑门关,阇襄夫人的弯刀可是渴血得很。”
乌兰思忖地道:“奴婢听闻,南朝送往宁州的粮草里,被人下了毒……那什么夫人,怕是认准了是南燕在搞鬼呢!”
“下官有一计”,周令齐咂摸着乌兰的话,忽然伏地叩,玉冠磕在青砖上出闷响,“请以镇北大都督名义上表朝廷,就说宁州异动恐危及江淮防线和元江水师安宁,若下毒之人真在京城”
“若在沅川,自会有人坐不住”,哥舒衔月接话时,腕间银链扫过信纸,将“断肠草”三字染上粼粼波光。她想起昨夜李中呈上的密报:最近中书令崔蘅在朝堂上不太好过。
周令齐望着哥舒衔月批阅文书的侧脸出了神,恍惚之间,仿佛看见二十年前太学里授课的崔相——同样的果决,同样的,将人心放在秤砣上掂量的冷酷。
“李中人呢?”哥舒衔月将密信系上鸽足,忽然问。
“好像在东市赌场”,乌兰撇嘴,“说是最近手头紧。”
“乌兰,那你走一趟吧”,哥舒衔月又转向愣神的周令齐,正色道:“周先生,即刻修书上表。”
平和有力的声音,将周令齐从渺远的往日回忆里硬拖了回来,他正了正有些斜歪的冠,作揖道:“卑职这就去。”
【乙】
戌时的更鼓穿透雨幕,李中蹲在驿馆马槽旁,看雨水顺着茅草檐滴成珠帘。他怀里揣着刚赢来的三贯铜钱,左耳贴着墙根——隔壁胡商正用含糊的汉话咒骂南燕榷税。
当乌兰的鹿皮靴踩碎水洼时,他迅将铜钱塞进裆部暗袋。
“公主有令,让你南下查粮道。”侍女抛来包袱,里面除了路引还有枚鱼符。
李中捻了捻鱼符纹路,嬉笑着凑近:“姐姐可知,沅川教坊司新出了种点唇的胭脂虫……”
短刀出鞘三寸。
“得嘞!”李中举手后退,指间已多了根乌兰的簪,“三日后抵江州,保管连运粮民夫祖坟朝哪开都摸清楚!”他转身没入雨幕时,袖口滑出半块胡麻饼——那是两个时辰前从赌坊伙房顺的,此时早已梆硬。
周令齐立在角楼目送李中远去。夜风卷着潮湿的土腥味扑在脸上,他想起离开沅川时茶楼里的行脚商言语:“乱世文人不如犬。”
【丙】
哥舒衔月推开西阁菱花窗,任夜雨打湿信笺。她正在给乙弗循写第二封信,狼毫却悬在半空迟迟不落。
一滴墨汁坠在笺头,氤氲成小小的乌云。去年深冬那个雪夜突然撞进心头——乙弗循巡视驻防骑兵大营归来时,银甲缝隙里凝着冰碴,她站在廊下跺了半刻钟的雪,偏要把甲胄缝里的冰碴都抖落干净,才肯推那扇雕着并蒂莲的槅门,校场点兵时能劈开朔风的眸光,那刻竟成了春溪里泡着的黑曜石,水淋淋地映着案上温着的青梅酒。她看着自己僵在半空的手——分明该扶住剑柄的弧度,此刻却不知该落向暖炉还是自己肩头,生生悬成个不知所措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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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乌兰的呼唤惊醒了她。
烛泪不知何时堆成了琥珀色的小山,哥舒衔月惊觉自己竟在信纸空白处画了串珊瑚珠。她匆忙揉皱纸团,却听见腰间银铃轻响——这是乙弗循上月托前哨快马捎来的,说是怀州铃匠仿北奚马铃所制,内胆却藏着颗刻了楼兰文的金珠。
夜风卷着潮湿的土腥味涌入,她解下银铃握在掌心。
“公主怕卫王怪罪?”乌兰递上姜茶。
“我更怕她多想”,哥舒衔月啜了一口茶水,托着下巴道:“她的心思太重了,亲情、祖宗基业、收复失地什么的,有时候,我也不明白,这些本该社稷共担的责,怎么都压到了她一个人的肩上了呢,她……她也只是个女儿家而已……”
此刻烛火将哥舒衔月手边的剑南王信笺照得透亮,那朵凋零殆尽的辛夷花忽然明朗起来,她只感到心里泛起一阵从未有过的酸楚——二十年前平凉郡王府的春日仿佛穿透时光扑面而来,那时乙弗循尚是总角之年,该是穿着鹅黄襦裙在花树下追逐纸鸢,而不是如今这般,连睡梦中都要在枕下压着匕。
【丁】
五更梆子敲响时,李中已在渡口与船夫讨价还价。他扮作贩丝客,包袱里却塞满从黑市购来的各州官印拓本。
艄公撑篙离岸的刹那,李中忽然朝芦苇丛掷出胡麻饼——野犬争食的吠声盖过了身后跟踪者的脚步声。
周令齐的奏表就是在此时送入南燕尚书省的。
崔蘅展开塘报时,老眼在“宁州毒粮”四字上停留许久,竟咳出点血星子。他想起昨日进宫面圣,乙弗巍案头摆着北燕新铸的“天丰通宝”,据说钱文还是赫连羽亲笔。
“拟旨“,老人颤抖着抬手招呼候在一旁的秘书郎,“命剑南道行军总管乙弗稹彻查……”
话音未落,窗外寒鸦扑棱翅膀的声响,打破了老者绵延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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