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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天殿前的槐花开得正好,细碎雪瓣纷纷扬扬地落在青铜螭的滴水檐上。
脚下青砖缝里嵌着暗红的血痂,春末潮湿的暖风掠过,竟蒸出几分若有若无的腥甜。
乙弗循望着藻井中央褪色的星图,想起少时在平凉王府读过的典籍——两百年前,高祖昭武皇帝为修建这座宫城,凿空三座玉山,累死三千工匠,连彼时尚为皇太女、后来的太祖文皇帝乙弗樾都因不忍苛责民工而连上奏章制止工事。
“此处原该铺九丈红毡。”
周令齐的声音混着新漆气味飘来,他玄色官袍的袖口仍沾着石灰,指尖摩挲着丹墀边半融的狼头浮雕,“赫连羽在此处宴饮时,最爱让战俘从殿前一路磕头到御座——血淌得越远,他酒兴越浓。”
郭桓的玉扳指在掌心攥得烫。
他望着乙弗循的背影——月白蟒袍裹着清瘦肩胛,间玉冠垂下的银丝绦缀着三颗东珠。此刻那身影正跪在御道中央,对着空荡荡的龙椅行三拜九叩大礼,额头触地声惊起梁间积尘,在光束中纷扬如雪。
“卫王殿下这是……”
“拜太祖文皇帝。”
哥舒衔月截断郭桓话头,狼弯刀的宝石映着她眼底霜色。
“这砖缝里埋着多少忠魂白骨。”
周令齐的叹息惊醒了怔忡的廷尉。
儒生指尖抚过台阶裂缝,暗红斑驳的石面渗出丝丝凉意:“元熙三年修缮承天殿时,工匠将战死将士的骨灰掺入石灰,才使得这九十九级台阶历经百年仍坚如磐石。”
哥舒衔月的银饰在春风里叮咚作响。
北奚公主俯身搀扶爱人时,茜色裙裾拂过阶前新的青苔,恍若烽烟里绽放的杜鹃。
乙弗循起身时额间沾着尘灰,望向匾额的眼神却灼如星火:“太祖皇帝题这‘承天’二字时,可曾料到后世子孙连叩拜祖庙都要浴血十年?”
大殿深处的阴影如潮水漫来,吞没了众人的脚步声。
“郭大人可知这承天殿御座下藏着什么?”乙弗循嗓音沙哑如磨砂,抬手指着高高在上的皇座,“元熙三年冬,太祖文皇帝在此处埋下九鼎残片,诏曰‘鼎碎山河在’。”
她转身时眉目温润,“如今残鼎重见天日,该不该等陛下亲自来拼?”
郭桓后背洇出冷汗。
他当然听得出弦外之音——九鼎象征天命皇权,卫王手执掌羽丘兵事、守望九鼎,分明是挟正统以慑天子。
正欲驳斥,忽见哥舒衔月挑起他官袍玉带上的螭纹佩,北奚公主的银甲抵在他后腰,寒气压得春衫透凉。
“廷尉腰间这玉佩,可是沅川新制的样式?”她指尖金护甲刮过螭纹眼珠,“我们草原人雕狼王,必要剜空瞳仁——眼珠子太亮的头狼,活不过冬雪。”
周令齐适时递来冰裂纹茶盏,青瓷映着御座后残破的《山河社稷图》,“当年赫连羽在此殿烹杀西燕太傅,鼎中沸水掺了槐花蜜。他说读书人的骨头熬汤,总要添些甜味压腥。”
郭桓猛地灌下半盏冷茶。
茶汤里浮着细碎金箔,是沅川御贡的“龙团胜雪”,他忽觉荒唐——这流离三十载的皇族珍宝,竟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旧时宫阙。
“陛下何时还都?”
乙弗循的问话如冷箭破空。
郭桓的喉头滚了滚,答得艰涩:“钦天监正观星象,荧惑守心……”
“那就是没定。”
哥舒衔月刀鞘叩响金砖,惊得梁上灰雀扑棱棱乱飞,“草原儿郎出征前从不算什么吉凶,弯刀所指处便是长生天应许之地。”
周令齐轻笑出声,广袖拂开蛛网密布的青铜簋:“大人可听说过‘椒房殿槐’?西燕时每逢新帝登基,必在兹金城种槐百株。此前卫王收复羽丘,恰逢老槐枯木逢春——”
他引着郭桓推开雕花槅扇,霎时满目雪浪翻涌。
殿外十丈古槐擎天而立,枝头花穗垂落如璎珞,细看却是嫩芽与白花并生,一半枯黄如旧痂,一半皎洁似新雪。
郭桓呼吸骤急,他记得《沅川宫志》记载,兹金城槐树甲天下,花开时如云盖京华。此刻风过林梢,竟有金戈铁马之音——原是枝丫间系满景州军的玄铁箭镞,每片刀刃都缀着祈福的红绸。
大殿陷入诡异的寂静。
穿廊风卷着槐花扑进殿内,落在郭桓官袍的獬豸纹上。他想起沅川城外的难民营地,那些浑浊眼睛里的死气,与羽丘街头捧着槐花饼的孩童判若云泥。
“陛下圣明烛照,自有还都的万全之策。”
周令齐突然开口,腕间伤疤在袖口若隐若现:“只是不知沅川的钦天监,要占卜到何年何月才得吉兆?”
他说话时望着御座后的《山河社稷图》,图中金线绣就的江河,正与殿外真实的春水遥相辉映。
郭桓顿时觉得怀中的圣旨突然变得滚烫——那些虚衔封赏与眼前伤痕累累的卫王相比,简直像出荒唐的折子戏。
“本官定当……”话未说完,忽见乙弗循踉跄半步。
哥舒衔月闪电般扶住她腰身,茜色衣袖翻飞如护雏的蝶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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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桓这才注意到卫王后颈细密的冷汗,想来连日操劳早已掏空这副单薄身躯。
“让廷尉见笑了。”乙弗循就着爱人掌心站稳,苍白脸上绽开笑意:“昨夜与周都督核对阵亡将士名册,不觉竟到五更。”她指尖无意识摩挲腰间玉珏,那是哥舒衔月从北奚王庭带来的定情信物。
“陛下若见你这般……”郭桓喉头哽住。
风乍起,卷起卫王的衣摆,廷尉顺势看清乙弗循蟒袍下露出半截中衣,竟是沅川宫女常穿的葛布——当年他奉旨查办内库贪墨案,曾亲眼见浣衣局婢女在冷宫里浆洗这种粗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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