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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州的夏总是来得暴烈。
哥舒衔月勒马驻足时,城楼飞檐正将赤金日光割成碎玉,沿着青铜兜鍪滚落的汗珠在重甲上烫出蜿蜒的纹路。
蝉鸣震耳欲聋,却压不住满街的声浪——多年前这里还是断壁残垣,如今街道两侧支着胡商毡棚,波斯琉璃在骄阳下折射出斑斓光晕,驼铃与叫卖声里混着西域口音的“王妃千岁”。
哥舒衔月望着从茶楼酒肆涌出的人群,忽然瞥见几个头戴彩锦的西域商人挤在最前排,他们脖颈间的狼牙项链在烈日下泛着幽光——北奚商队终于能在中原光明正大行走了。
“王妃瞧瞧这西域蜜瓜!”突骑施商人操着生硬官话捧起金纹瓜,“大将军派人在陇右凿的坎儿井,甜水浇的!”
哥舒衔月笑着抛去银角子,瓜瓤脆响裂开时,她望见卫王府檐角悬着的青铜风铃——那是乙弗循收复朔方时带回的战利品。此刻铃舌正搅动热浪,叮叮当当敲碎府门前两个焦灼的影子。
“我就说该备冰鉴!”
李中踮脚张望,蝉翼纱官服后襟被汗浸出深色云纹,“梁木头你瞧王妃的脸都晒成海棠红了。”
梁九思抱着酣睡的穆宁州往槐荫里挪了半步:”你当王妃是纸糊的?当年绥州雪夜……”
话音未落,马蹄踏碎槐影。
“李都尉的脖子可还撑得住?”
戏谑声惊得李中手忙脚乱地往前错了几步,抬头便见哥舒衔月披着满身碎金似的日光立在阶前。
银甲折射的光斑落在那张英气逼人的面容上,倒比北奚草原的满月还要耀目。
李中将穆宁州举到肩头,小童肉乎的脚丫踩着他新佩的蹀躞带,金玉钩扯得歪斜。
“呀!”奶音惊笑了草原公主。
哥舒衔月翻身下马,铠甲铿锵声里裹着清朗笑意:“小将军又沉了。”指尖捏着穆宁州鼓起的腮肉,日光漏过指缝在她眼尾描出细碎金箔,“李都尉这身行头……”她打量李中孔雀翎纹的蹀躞带,“倒比羽丘宫里的黄门侍郎还讲究。”
“还不是为迎您……”李中话头忽然打结,梁九思慌忙将柳条编的凉帽往身后藏,却忘了自己左肩还挂着串风干的沙枣。
“末将恭迎王妃……”他刚屈膝就被哥舒衔月托住臂膀,常年握刀的手茧蹭得他粗布衣袖沙沙作响。
“梁大哥这帽子编得精细。”哥舒衔月指尖勾过柳叶间未干的晨露,忽地扣在穆宁州头顶,小娃娃被凉意激得咯咯直笑,吹出的奶泡沾在李中汗湿的鬓角,活像颗将化未化的饴糖。
李中涨红着脸要擦,却被哥舒衔月抢先抹去:“看来咱们李都尉带孩子倒比练兵在行。”
四周亲卫哄笑出声,伴着槐花飘落在梁九思肩头,老兵讪笑着要拂,却被穆宁州抓了满手花瓣。
马蹄声就是在这片喧闹里破空而来的。
李中盯着街角转出的枣红马警觉叫道:“站住!”
马蹄铁敲击青石板的脆响里,女子绛色披风扫过马鞍,那身深紫锦袍裹着的身段比胡杨更挺拔,间红玛瑙额饰却衬得眼角细纹愈温柔。她目光掠过人群直抵穆宁州,仿佛世间万物都成了琉璃盏外模糊的光晕。
“纳苏部的忍冬纹。”李中盯着她翻飞的袖口低呼,指尖已按上刀柄。
音声方落,那抹紫云已卷到跟前,带着西南深谷特有的潮湿气息。
“好热闹的王府。”
阇襄夫人甩镫下马的动作像极了她挥刀时的利落,腕间银镯撞在刀鞘上迸出火星。她指尖勾着个绣忍冬纹的襁褓,却径直抛向梁九思:“接着!”
梁九思忙慌接住这团锦绣,才现是空包袱皮。
李中怀里的穆宁州突然咯咯笑出声,肉乎乎的小手冲着红衣女子乱抓。
阇襄夫人挑眉看向哥舒衔月,鬓角汗珠顺着刺青滑进衣领:“王妃不请我喝碗梅子汤?这日头要把人烤成腊肉了。”
她随手扯开披风系带,露出内衬靛蓝百褶裙,裙摆银线绣的飞鸟扑棱棱撞进哥舒衔月眼底。
哥舒衔月瞥见包袱皮上暗红的血渍,那是剑南道特产的茜草染就,她解下汗湿的披风抛给亲卫,玄铁鳞甲撞在青玉阶上铮然作响:“请——”
阇襄夫人弯腰拾起穆宁州掉落的虎头鞋,指尖在绣纹上停留片刻:“针脚够粗的……”她笑出声,眼尾细纹堆成山茶花瓣,“穆翊缝的?”
李中倒抽冷气,怀里的穆宁州却挣扎着要去抓银铃。
“九思,把地窖冰着的西域葡萄酒取来。”哥舒衔月边说边跨过门槛,鎏金马靴踏碎花影,“李都尉,上酸梅汤。”
“得令!”李中抱着孩子往偏院窜,官帽翅险些扫落廊下鹦哥。那绿毛畜生扑棱着翅膀尖叫:“烫酒!烫酒!”
阇襄夫人驻足望着穿堂而过的夏风,伸手接住飘落的槐米:“这树能活千年”,她碾碎青白花苞,汁液在掌心染出月牙痕,“我们纳苏人说,抱着槐树哭过的人,转世会变成树下的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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