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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宿初雪
普罗旺斯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早。
啊玉跪在壁炉前时,指缝里还嵌着昨夜修烟囱蹭的黑灰。松木在炉膛里出细碎的爆裂声,火星子溅在他手背上,他却像没察觉,只顾着用铁钎把半燃的木块拨得更匀些。窗外的雪是后半夜开始下的,起初只是星星点点的白,天亮时已经漫过了民宿门前那排薰衣草枯茎,把整片山谷裹成了糖霜色。
“当心烫。”
钟华的声音混着羊毛拖鞋踩在木地板上的轻响飘过来。啊玉转头时,正看见她捧着两只圆肚玻璃杯站在厨房门口,酒液在杯壁上晃出琥珀色的光,肉桂和柑橘的香气顺着门缝漫进来,和壁炉里的松香缠在了一起。
“修好了?”她走到他身边蹲下,把其中一杯递过来。杯口还留着圈浅浅的红,是她刚才试温时留下的唇印,边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酒渍,像片被揉皱的枫叶。
啊玉接过时指尖碰了碰她的,两人都顿了一下。他想起三个月前在蒙马特高地,她举着相机转身时,镜头里先映出的那个自己——当时她也是这样,睫毛上还挂着雨珠,却笑着把相机往他面前凑,说晚霞里藏着莫奈没画完的蓝。
“还剩最后块挡板。”他低头去拧壁炉侧面的螺丝,声音被柴火声烘得有些闷,“刚才试了下,烟不会倒灌了。”
钟华没说话,只是把自己那杯往他面前凑了凑。啊玉顺着她的动作看过去,才现自己杯口不知何时也沾上了个模糊的印子,和她那只杯沿的红重叠在一处时,倒像是两枚被雪水浸过的邮票,要把这屋里的暖寄往什么地方。
“尝尝?”她仰起脸时,额角那道在真相布会上被记者推搡撞出的疤,在火光里淡得几乎看不见。啊玉记得她刚拆线那会儿总爱用刘海遮着,直到某天在藏区转经道上,他把自己那条红绳偷偷系在她系过的转经筒旁,她才突然说:“其实疤也没什么,像条会光的河。”
热红酒滑过喉咙时带着微烫的甜,啊玉喉结动了动,听见钟华忽然轻笑出声。“你看。”她举起自己的杯子,杯口的唇印在火光里泛着润光,“昨天洗杯子时没擦干净,倒像是……”
“像是我们共用过一只杯。”啊玉接话时,铁钎从手里滑下去,在石板地上敲出清脆的响。他想起在icu外守着的那些夜晚,她躺在病床上,睫毛上沾着监护仪的绿光,他念到她采访稿里那句“最想感谢的人”时,她指节突然在被单下蜷缩了一下。那时他就想,如果能等到她醒过来,一定要带她来个没有闪光灯的地方,看些比新闻布会更慢的东西。
钟华忽然起身往窗边走。她穿着啊玉那件深灰羊毛衫,衣摆长到膝盖,袖口堆在手背上,露出半截手腕——那里还留着段浅粉色的印子,是去年在泥石流里被碎石划的。当时他抱着昏迷的她爬出山沟,摸到她间那片银杏叶标本时,指腹都在抖。那是他送她的第一份礼物,在她还是跑社会新闻的记者,他还是顾氏集团里个不起眼的助理时,在茶水间门口塞给她的,说:“你写的报道,像这叶子一样,能留住秋天。”
“雪好像大了。”她用指尖在结了雾的玻璃上画圈,雾气顺着她的动作散开,露出外面被雪压弯的橄榄树枝。“刚才看到谷口有辆车,大概是昨天预约的客人?”
啊玉走到她身边时,壁炉里的火正烧得旺,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被拉长的剪影画。他想起林婉清寄来的那张明信片,背面画着三个小人站在雪山下,其中两个挨得很近,另一个举着相机,远处的经幡被风吹得像串省略号。信是上个月收到的,从非洲某个难民营寄来,邮票上盖着模糊的邮戳,字迹却还是和从前一样,带着点刻意练过的舒展:“普罗旺斯的雪会比巴黎的软,记得给壁炉多备点柴。”
“是对老夫妇,”啊玉望着窗外说,“昨天打了电话,说想住到开春。”他顿了顿,补充道,“他们说,年轻时来过这里看薰衣草,当时就在这栋民宿住过。”
钟华转头看他时,眼里的光比壁炉里的火星还亮。“那他们会不会记得……”她话说到一半又停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啊玉知道她想说什么——这栋民宿原是顾氏集团的产业,当年顾延霆为了讨好林婉清,按她喜欢的样子改造成了法式乡村风格,后来顾氏倒了,法院把这处判给他们时,他和钟华站在满是灰尘的客厅里,都觉得像闯进了别人的旧梦。
直到上个月,他把父亲留下的那把铜钥匙改成了门牌,钟华在背面刻下三个字母时,他才突然觉得,这房子终于开始有了他们的味道。
“说不定记得。”啊玉伸手替她把被风吹乱的碎别到耳后,指腹擦过她耳垂时,她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却没躲开。“刚才收拾客房时,在床头柜抽屉里找到本旧相册,里面有张老照片,三个人站在薰衣草田里,背影很像……”
“很像我们三个?”钟华接过话,声音轻得像雪落在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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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玉嗯了一声,没再说下去。壁炉里的木柴塌了一角,火星子溅到炉壁上,出细碎的声响。他想起在巴黎重逢的那个雨天,蒙马特高地的台阶被雨水冲得亮,她举着相机拍晚霞,转身时镜头里先映出的是他,而他口袋里还揣着林婉清寄来的机票,夹层里那张纸条被雨水洇得皱:“去追让你手机相册占满的人。”
那时他手机里存着三百二十一张照片,三百一十九张是钟华——有她在icu里沉睡的样子,有她带伤站在布会台上的样子,有她在藏区转经道上系红绳的样子。剩下两张,一张是三人在酒会上的背影合影,另一张是林婉清在巴黎街头给难民分物资的侧影,是他从新闻推送里存的。
“热红酒要凉了。”钟华把杯子往他嘴边送了送,杯沿的唇印恰好碰到他唇角。啊玉低头喝了一大口,酒液滑进喉咙时,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比壁炉里的柴火声还响。
雪还在下。远处的山谷里传来铃铛声,大概是哪家的羊群没赶回去,在雪地里慢悠悠地走。钟华忽然指着窗外笑:“你看那只羊,脖子上的红绳和我们在藏区系的好像。”
啊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雪幕里果然有个小小的红点在动。他想起在藏区的那段日子,她在转经筒上系红绳时,睫毛上沾着阳光,他偷偷在旁边系了根同款,被她回头抓个正着时,她笑得直不起腰,说:“啊玉,你怎么比我还信这些。”
“信总比不信好。”他当时这么说,心里却在想,只要能让她好起来,别说系红绳,让他在雪山里磕长头也行。
壁炉里的火渐渐弱下去,钟华起身去添柴。她蹲在柴堆前挑拣松木时,啊玉看见她毛衣后颈处沾着片雪花,大概是刚才去窗边时落上的。他伸手想替她拂掉,指尖刚碰到织物,就听见她轻声说:“昨天收到林婉清的邮件了。”
“她说什么?”啊玉的手顿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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