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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她承受万顷的孤独,因为周遭不见其他的生灵,只有土地铺展开,红汪汪的土地,仿佛油血泪浇灌。
&esp;&esp;天际,裂开一条缝隙,忽然了有了色与影,她看见含笑的父亲垂首吹着口琴;看见母亲在灶台边挥着长柄铁勺熬着香浓馥郁的糖稀,看见郭发打着赤膊,眨着乌溜溜的眼睛流泪;看见没有出世的孩子——那是一个穿枣红色棉袄的女孩,扎着羊角辫,有酷似她的疏淡外貌,却又有郭发身上的虎气,她雀跃着,手里抽着一颗硕大的冰尕:“妈妈!你快来呀!”
&esp;&esp;齐玉露的手心热乎乎的,刺痒痒的,是来自世外的体温,她的嘴唇,正被亲吻,如同有泪,是酸苦的,那人轻轻地、执着地啄,像是水晶棺材里,王子在试图吻醒公主,她想,现实里会是多么荒诞可笑,她的病体躺在雪白的病床上,郭发坚硬的胡茬扎痛她的皮肤,身上还穿着一身洗不去汽油渍的工服。
&esp;&esp;“你要是一辆车就好了,我想尽一切办法修好你……”她能听见他痴妄的低语,尾音颤抖,拖出老长的哭腔。
&esp;&esp;真好,没有恨,只有留恋,一腔不打折扣的爱。酱油和醋的难题就那样落幕了,多么令人开心。
&esp;&esp;齐玉露开始一切浪漫的幻想,她感到那么轻松,因为一切都已经走向终结。
&esp;&esp;她的感官一点一点复苏,极度的寒冷中生出炽热来,魂魄勉力地浮上冰面——条子的犬齿深深嵌入她的皮肉里,郭发紧紧拥抱住自己,给她不容呼吸、劈头盖脸的亲吻,来自十多年前的往事变成一把飞刃,正过她的耳边,留下火辣辣的擦伤,她心头一阵轰然的抽搐,像是慢慢在破冰。
&esp;&esp;“如果多一张船票,你会跟我走吗?”齐玉露伸出手,像是召唤。
&esp;&esp;郭发笑了,眼睫凝然,不加片刻犹豫走上前去,语调平静而笃定,把她的手稳稳地贴在自己的颊边,轻轻地为她呵着气的,唇边徐徐呼出乳白色的冷雾:“会,就算是一艘像泰坦尼克号那样必然会沉的船,我也会陪你上,一直到生命最后。”
&esp;&esp;他那说话的方式越来越来越像自己了,齐玉露很欣慰,她走进了他的身体里、灵魂中,即便最后不能活着,也可以躲在他心房的最深处,那是最好的葬身之地,不是吗?
&esp;&esp;这样凛冽但不失可爱的冬日,她会永远怀念,他和她披着一身风雪,说说笑笑,咧开大牙,也不怕冷风侵袭,身后的事,都抛之于云霄之外。
&esp;&esp;“齐玉露,今天晚上吃点啥?”
&esp;&esp;“豆角吧,豆角不炖太熟。”
&esp;&esp;“你可真坏啊,你想毒死我!”
&esp;&esp;“反正你做饭,我喜欢吃硬豆角,火候你把握呗,别把咱俩都送走就行。”
&esp;&esp;琐碎的家常像雪片一样飘然而落,纷纷扬扬,齐玉露伸出手接住,全融化在手心里,
&esp;&esp;“齐玉露,我想你了,你快醒过来。”
&esp;&esp;齐玉露睁开眼睛,看见满室的春光,郭发就枕在她的手心里,濡湿着眼睫,眼泪都流向自己:“我也是。”她的手不大听使唤,艰难触了触他眉头上的刀疤。
&esp;&esp;郭发眨了眨眼,掐掐自己,知道眼前的一切不是梦。他就知道,有关她的希望,总不会落空。
&esp;&esp;地久天长(五)
&esp;&esp;瓦蓝的晴空被汽笛的鸣响划破,自太平站出发,一列长长的绿皮火车上,齐玉露和郭发踏上新的征途,医护人员全程护送,更有公安机关的骨干陪同。
&esp;&esp;舒软的卧铺,宽敞的包厢,是属于缉凶模范齐玉露女士的殊荣,他们要穿越冰封的东北平原,去往首都,接受全中国骨肿瘤最好的专家团队治疗会诊,一切费用,都由国家报销。除此之外,齐玉露的账上,还得到了十万元赏金。
&esp;&esp;这些天,齐玉露接受了多家采访——电视台、报纸、学校等等,别管什么,她毫不怯场,从鬼门关打马走过,已经万事都不怕,以平静如神的口吻讲述自己击毙连环杀人犯的全过程,她骄矜地抿起嘴唇,乐此不疲地接受命运的闪光灯,感觉光辉的未来就呈在眼前,触手可及。
&esp;&esp;郭发曾许诺给齐玉露的那份关于火车与远方的浪漫,只能在这样的景况下实现。他吹出哈气,抹去冰霜,指向朦胧的窗外:“你看,刚才还是大雪呢,现在已经能看见绿了。”
&esp;&esp;他们一路携手,风雪载途,匆匆穿越时间与空间,脱去厚重的袄与靴,面对陌生的季节和浩大的城市,便来到了首都的春天里。
&esp;&esp;治疗是无比艰苦的,齐玉露吃了太多苦头,骨盆的肿瘤不断威胁着腹中的胎儿,更有肌肉的萎缩、截肢与瘫痪的风险不断侵扰着她的康复之路。
&esp;&esp;好几次,齐玉露打算放弃了,旧日不幸的泥潭漫过她的病躯,企图再次将她吞没。
&esp;&esp;“郭发,我越来越不中用了,撑不下去了,要是截掉我的腿才能换一条命,我宁可不想活了,”热泪缓缓流进雪白的枕头中,齐玉露忍受着剧痛,感觉这副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她只想要安乐地脱离这副支离破碎的躯壳,“我想完完整整地死掉。”
&esp;&esp;郭发紧紧抓住她那嶙峋一握的手,这些天的反复放疗,让她流尽力气,身上的皮肉,仅剩薄薄一层,她抗拒着,常将自己枯槁的脸迈进被子,所有隐秘的心思,他全都知道,可坚决不会以孩子为名自私地绑住她,他哀哀地落泪,这种沉重的时刻,除了无能为力,什么都难讲:“你听着,齐玉露,我没法替你疼,但是你已经坚持到现在了,不为了我,哪怕你就是看看今年的春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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