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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痴上人说得平淡,仿佛流水随心,那厢的东镇铁骑人还没反应过来,鞍下的健马已被僧人迸出的杀气惊得踏蹄嘶鸣,杂沓而退,原本齐整的列阵登时乱成了一锅粥。
统领首当其冲,坐骑人立,几乎将他掀下鞍来。
但东镇座下毕竟无虚,虽是缰绳脱手,统领竟未摔落,兀自环抱马颈,口中吁吁有声,试图安抚。
无奈畜生被激起野性,猛撩蹶子,左右无不策马走避,不觉让开了缺口,发狂的战马迫近人群,众人惊呼逃窜,但双腿哪里快得过四蹄?
眼见几名跌坐的百姓将成冤魂,蓦地金芒一闪,热血泼溅,马匹长嘶着向后仰倒,左前腿已连着碗口大的蹄子齐膝分离!
一人立于乌影血瀑下,平举右臂并掌如刀,带金眉鬓回映夕阳,赫然是诸葛残锋。
几乎在同时,“砰”的一响似捶败革,战马雄躯曳血飞出,却是天痴掠至,双掌拦腰一轰,打得马儿三足离地,在飞落前便已七孔溢血、五脏俱糜,再无半分声息!
此时才听得石世修急唤:“……掌下留人!”但无论石欣尘或阙牧风,都已不及介入。
以天痴之能,哪怕使的不是千灯手,都足以将统领连人带马震死。
堂堂渔阳武林第一人,岂有收不住手的道理?
分明是存了杀人的心思,先前那句“就别走啦”竟非戏言。
石世修自认知之甚深,万没料到天痴敢杀慕容柔手底下人,欲救无从,惊得握紧拳头,眦目欲裂。
马躯坠地,余势未停,平平滑出丈余远,曳开一地乌红。激尘簌落间,见一人提着统领的后领挥开黄雾,自马尸后巍颤而起,却不是耿照是谁?
现场安静片刻,忽爆出如雷采声:“好身手!”“实在了得!”“这是谁人家的小公子?”惊呼赞叹此起彼落。
耿照讷讷朝众人颔首致意,颇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想起手里还拎着人,赶紧放落,七手八脚为军官拍去尘土,连声告罪。
统领面色惨然,立姿僵硬,似是惊魂未甫。
赶来的亲兵连忙下鞍,将坐骑牵与上司,骑队众人至此总算醒神,忙不迭地挺枪策马,散成了两个大圈,将天痴、诸葛二人团团包围,虽不免将若干腿软坐倒、走避不及的百姓围在里头,那也是顾不上了。
“……且慢!”统领回过神,急举右拳,不让妄动;斥退众人,勒令停辔,这才翻身上马,清了清嗓子:“有……有没有人受伤?”连问几次,均无人答腔。
亲兵恐他下不了台,作势瞻顾,回报道:“禀大人,没有百姓受伤。”只死了您的爱马——这句大实话自是万万不敢说的。
统领忍着余光一瞟少年的冲动,干咳两声,端起官架道:“适才战马发狂,幸未伤人,今既已无端暴毙,本营也就不再追究。城门关闭在即,尔等莫再逗留,速速散了,若有聚众滋事者,定不宽赦!走了。”率先调头,竟尔领头退去,就连惨死道旁的战马也不收拾了,倒像夹着尾巴仓皇遁逃般。
左右无不面面相觑,只不敢违拗军令,走得十分乖觉。
骑队既去,再无热闹可看,兼且钟阜城闭门在即,官道上行人渐稀,日常吊头陂到了这会儿,也差不多该散。
百姓们纷纷挑筐肩担,要不多时便走得干干净净,空荡荡的草棚外旗招猎猎,披金映夕,黄沙吹卷,现场只余天痴、诸葛,以及舟山一行人。
天痴带着嘲讽目送骑队,连夹在轻鄙间的一丝惋惜都无意掩饰,仿佛对自己都做到了这个地步,仍无法逼慕容柔的狗先动手,借机杀个片甲不留,感到十分遗憾似的;无处迁怒,索性不看坏了自家好事的耿照一眼,当他如空气一般。
而诸葛残锋的目光,却像只盯着少年一人,远去的铁骑、散场的人流,都无法稍稍引开锦袍男子的注意力,仿佛这样便能将少年瞧个洞穿,里外无遗。
耿照平生颇遇眼毒之人,萧老台丞、慕容将军,都有双难当的锐眼。
较之前二者,诸葛残锋的眸光不算苛烈,耿照甚至没同他对过眼,可见诸葛并非死死盯着他瞧,但不知怎的,却给耿照某种“他老看着我”的错觉,且是钜细靡遗,令人心底发凉的那种。
“……你要见面,我便来了。”
最终,打破沉默的还是天痴。
僧人冷冷哼笑:“有屁快放,我没什么耐性听你啰唣。还是不去舟山,你备下的那些个机关阵法便派不上用场,这才动歪脑筋,拿慕容柔的狗腿当枪使?”
石世修扬起嘴角,笑容难说是疲惫或讥诮,兴许兼而有之。
“城尹大人的妻舅,是我让你杀的?扛着城尹衙门的钟硬闯城关,是我让你干的?我设置的机关阵法,从来就不为你们。还是我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事,自己忘了,要不你提醒我一下?”
天痴笑顾诸葛残锋:“又来了,总是他有理。好人做尽的布衣名侯,无所不知的布衣名侯,永远在理的布衣名侯……啧啧,我都快忘了你有多讨人厌。你叫我来就为了这个,石世修?”诸葛残锋不为所动,甚至未曾转头看他。
耿照仍觉他在端详自己,只用的未必是那双金眉压眼的沉敛凤目而已。
石欣尘听不得他污蔑父亲,忍不住道:“大师,我父亲不是这种人,请不要那样说。”配上泫然欲泣的美颜,令人动容。
但天痴果真是心硬如铁,理都不理她,嘲讽的冷笑直冲轮椅上的白衣秀士,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二人,“你丫别躲在女儿后头”的画外音直欲喷出,轰隆震耳。
这般的桀骜不驯,令耿照想起了方骸血。
出于血缘上的紧密连结,方骸血外貌肖似诸葛残锋,然而说到气质,天痴无疑才是他的精神血亲。
山主告诉耿照,方骸血曾被送至天痴座下“管教”,他那副目中无人的嚣狂德性是自何处学来,就差没印在额头上了。
“……张冲死了。”石世修垂敛眉眼,沉声道:
“是你家絮儿下的手。他化名‘方骸血’,投入自称奉玄圣教的外道邪派,日前曾来舟山杀我,拜山时说是‘重圣轻凡者捎来答案’,我料是明矶身陷敌手,绕着弯遣人求援,不疑有他,差点着了道。”将始末略说一遍,每节几乎于三言两语间便能阐明,条理清晰,耿照佩服得五体投地。
自将军之后,他很久没遇到这么擅长说话的人了。
少年暗忖:“原来方骸血小名‘絮儿’。看来是叫诸葛絮?”也可能是复名,管叫诸葛某絮或絮某,或与本名全无瓜葛也未可知。
始终不动如山的诸葛残锋,听闻张冲死讯时浑身一震,凤目瞠圆,与天痴交换目光,但谁也没开口。
“我不信。”石世修语声方落,僧人不假思索,抱臂冷笑。
“那小子逃离锭光寺不过三年余,凭他那点微末武功,能在你舟山老巢杀进杀出,如入无人之境?石世修,你搬弄是非的本领退步了啊。”
石世修嘴角微扬。
“除了靡草庄的家学,他还用了千灯手。我留不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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