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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氛围不算安定,百姓们也都知晓大战将临,人人脸上都是惶惶之色。
按说盛乐位于大卫最北边,城内居民见多了交战,不至于如此惊慌才是。可多年镇守在此的长平王病重,无法再指挥军士,更莫提霍逸还带了兵马支援肃州,如今仍未回来。
百姓们犹如失了主心骨,这样冷的天气里,仍有不少人聚集在庙宇中。
庙里烟熏火燎,人人虔诚跪在拜垫上,垂着头不断低声祷念。阮窈只不过待了一会儿,便满耳都是如是我闻,仿佛连衣袖也跟着沾染上佛门香火。
高台之上的佛像镀了金身,低眉垂眼,正微笑着俯瞰人间。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众生无一不是在烈火中受种种锤炼,兴许未能等到百炼成钢的那一日,苦难就会先一步降下。
周遭念诵经文的声音像是不断浮沉的潮水,一波一波地淹过她,拍打着她的双耳。
阮窈立于周遭俯身跪拜的人群中,忽然想起徐医师的话——他说裴璋已然时日无多,或许再过上几天,便药石无医了。
她见过太多回他病弱的样子,却从不觉得他当真会死。像他这样机关算尽,又目空一切的人,怎么会容许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
她那时颤着手指,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纸张。画上所描之人被血污得模糊不清,却一眼便知他是在画自己。
这抹浸染而开的猩红无法再从她脑中抹去,都在梦中都要缠绕着她。
裴璋当真是个可恶至极的骗子,连死到临头也不对她讲实话,从前竟还好意思大言不惭地指斥她……
阮窈咬牙切齿,不断在心里咒骂他。直至一阵冷风刮过,还未燃尽的香灰随着风吹到她脸上。
她鼻尖通红,眼睛也被这风熏得发酸。
“骗人精。”阮窈抬袖去抹眼睛,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说不清是了为什么,她在这庙里待了许久,直到天色有些昏黄了,才转身想要回去。
刚出庙门,她就一眼瞧见了街边停驻的马车。阮窈步子顿了顿,没有停下,只当自己未曾看到。
重云快步追上她,低声道:“上车。”
她低头加快脚步,不理也不睬,重云却不与她多说,一声不吭就拦腰把她抱起来,迫着阮窈上去。
“放开——”她自然是不肯,恼怒地去挣,紧接着便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
“窈娘……”往日最熟悉不过的两个字,如今听着却十分虚弱,央求似的低低唤她。
她挣扎的动作不由一滞,紧接着就被抱进车里。
裴璋发丝披散,连梳都未曾梳,身上的衣袍愈显宽松,就这般斜斜靠在马车中。他面上透着股苍白的病色,正勉强朝她撑出一缕笑意来。
车帘随之合上,这一片狭小空间,唯剩下她与他彼此相对。
“窈娘……”裴璋俯身欲来拉她的手,阮窈下意识向后避让,他身子随之晃了晃,便往一旁倾去。
她终究没能眼睁睁看着,只得伸手去扶住他的臂。然而阮窈指尖不断发颤,纵使隔着衣衫也无法掩饰。
见她如此,裴璋缓缓靠在她肩上,虚弱嗓音里能听出几丝哀怨:“纵是同我置气,也莫要离我这般远……”
阮窈胸口起伏了几下,红着眼问他:“那我且问你——你为何要瞒着我?”
他沉默片刻,话语里带着无奈:“……我自知本就未必能留得住你,若再时日无多……恐怕你兄长亦不会许你待在我身边。”
阮窈愣愣地听完,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了。
“世上怎会有像你这般自私至极的人……”她心里生出一股悲愤,可吐出的字却渐而转为哽咽:“你不是曾说过,定然会寻到解药吗?若你寿数将尽,为何还要想方设法令我……令我对你……”
裴璋直直盯着她,漆黑瞳仁里覆上雾蒙蒙的水气,毫无气血的嘴唇也动了动。
随着话语,她眼底渐渐氤氲出泪花。
“对你……动情……”眼泪顷刻间滚了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
任凭过往再如何神姿高彻,他这回病下来,也折损得只剩憔悴了。
裴璋分明不是个好人,可她却如此真切地为他感到哀恸。他的生命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日渐渐消逝,而阮窈的心尖上,也像是被什么凿出空落落的洞,冷风呼呼往里刮,疼得她连肺腑都在颤抖。
她不想再哭,因为过去已然为他哭得太多。于是她默不作声抹去眼泪,可紧接着又有泪珠往下落,温度近乎于滚烫,更令她收不住泪意。
听闻动情二字,裴璋瞳孔微微一震,所有的动作都顿住了。他抬起眸,笑意从眼中溢出,连睫羽都似乎颤动得有几分欢欣。
“你爱我……”他嗓音轻柔,近乎像是某种满足的喟叹。
“那又如何?”阮窈抹着泪,怨愤无比地盯着他:“我是对你有了情意,可情意是世上最不要紧的东西。”
“等你死了,又怎还能管得到我……恋慕我的郎君从来都不少,我会忘了你,再嫁给旁人。我会与别的男子生儿育女,还要携着他去给你祭扫……”
阮窈终于忍不住了,嘴上说着刻薄的话语,可眼泪却不断往下落,最后喉头哽得再发不出声来。
她是到了这样的时候,才恍恍惚惚明了过来,原来自己也是喜爱着他的。可她不该喜爱他,也不想喜爱他。
于是她尝试去追溯这丝让她感到羞耻的情意,最终却是徒劳无果。似乎是由记忆而生,却又不知所起,就这样隐晦而坚实地扎根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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