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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一种奇怪的寂静拽进那个地方的。
没有坠落的失重感,也没有惊醒时的心悸,就像走在傍晚的巷子里突然拐进了另一条岔路,脚步未停,世界却换了模样。睁开眼时,最先抓住感官的是铺天盖地的白——不是医院墙壁那种带着消毒水味的冷白,也不是雪后初晴那种晃眼的亮白,而是一种柔软的、带着温度的白,像被揉皱又展平的棉絮,从脚下一直漫到视线的尽头。
这里太空旷了。
我试着往前走了几步,脚下没有任何声音,连鞋底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都消失了,仿佛整个空间被抽走了传导声音的介质。空气里有种淡淡的、熟悉的甜香,像是姥姥以前晒过的槐花干,混着旧棉花被晒透后的暖味。我抬起手,指尖划过眼前的空气,能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阻力,像穿过半融的蜂蜜。
“有人吗?”我试着喊了一声,声音刚出口就被白色吞没了,连一点回音都没荡起来。
心慢慢沉下来,却没有恐慌。这个地方有种奇异的安抚力,明明陌生得让人慌,却又像回到了某个遗忘已久的怀抱。我顺着本能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白依然是白,空旷依然是空旷,时间在这里好像失去了刻度,手表在手腕上沉甸甸的,表盘却是一片漆黑,指针早已停摆。
就在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要永远困在这片白里时,远处终于出现了一点不同。
那是一块黑色的地方,像宣纸上滴落的墨渍,稳稳地嵌在白色的尽头。它的边缘很清晰,不像雾气那样模糊,也不像阴影那样会随着光线晃动,就那么安静地存在着,带着一种与这片白色格格不入的笃定。我朝着那块黑色走去,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越是靠近,越能感觉到那片黑里藏着某种引力,像隔着玻璃看鱼缸里的深海,明明知道危险,却忍不住想伸手触碰。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她。
她就站在离黑色区域不远的地方,穿着那件我记忆里洗得白的蓝布褂子,头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乌木簪子绾着。阳光——如果这里有阳光的话,正落在她的鬓角,映出几缕银丝,可她的脸却像被水洗过一样,皱纹淡了许多,眼神亮得像盛着星光。
是姥姥。
我的呼吸猛地顿住,脚步像被钉在原地。姥姥已经走了五年了,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医院的病房里,她的手枯瘦得像深秋的树枝,攥着我的时候连力气都快没了。可眼前的她,明明就是我小时候记忆里的模样,是会在灶台前转着圈给我烤红薯,会坐在院子里的老藤椅上给我讲故事的姥姥。
“姥姥?”我的声音颤,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
姥姥朝我笑了,嘴角弯起的弧度和以前一模一样,眼角会堆起两道温柔的褶子。“囡囡,你来了。”她的声音也没变,带着点南方口音的软糯,像浸过蜜的枇杷膏。
我几步冲过去,想抓住她的手,指尖却穿过了一片温暖的白。就像隔着一层流动的水,能感觉到她的温度,却碰不到真实的肌理。我愣住了,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心,眼眶突然热了。
“姥姥,这是……”我张了张嘴,想问这是哪里,想问她怎么会在这里,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一句,“我们是在做梦吗?”
姥姥点点头,眼睛里的光更亮了,她抬起手,像是想摸摸我的头,手却停在了半空中,轻轻拂过我额前的碎。那道触感很轻,像羽毛扫过,带着熟悉的暖意。“是啊,囡囡,我们在做梦呢。”
她的声音落下来,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夜。那时候我还住在老房子里,窗外的蝉鸣吵得人睡不着,我抱着枕头跑到姥姥的房间,她正坐在灯下纳鞋底,麻线穿过布面的声音沙沙响。“姥姥,我做了个噩梦。”我钻进她的被窝,她身上总有股艾草的味道。“梦都是假的呀。”她放下针线,拍着我的背,“就像天上的云,看着实实在在的,伸手一抓,啥都没有。”
可这个梦太真了。
我能清楚地看到姥姥褂子上绣着的小梅花,花瓣的针脚歪歪扭扭的,是她年轻时学绣花时扎错了线脚;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槐花干的香味,是每年春天她都会摘了晒干,泡在茶里给我喝的;甚至能想起她说话时,尾音会轻轻往上扬,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那片黑是什么?”我指着不远处的黑色区域,那里比刚才看起来更清晰了些,能隐约看到黑色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像一群游弋的鱼。
姥姥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释然。“是记不清的事儿。”她轻声说,“人这一辈子,会攒下好多好多事儿,有的记牢了,就变成了这里的白,有的忘了,就沉到那边去了,变成黑的。”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时候我总爱问姥姥,她年轻时候的事儿,她总说忘了,说人老了记性就像漏了的筛子,存不住东西。那时候我还不懂,总缠着她讲,现在看着那片黑色,突然觉得那些被遗忘的时光,或许并没有真的消失,只是换了个地方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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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你在这里待了很久吗?”我又问,看着她的身影在白色里轻轻晃动,像随时会被风吹散。
“没多久。”她笑了笑,“就等你呢。”
“等我?”
“嗯,等你过来看看。”她抬起手,这次我终于抓住了她的指尖——或者说,她的指尖终于碰到了我的。那触感很轻,像一片温热的羽毛落在手心里,“囡囡长大了,能自己照顾自己了,姥姥就放心了。”
我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以前总觉得姥姥唠叨,她会在我出门前反复叮嘱带伞,会在我吃泡面时念叨不健康,会在我熬夜写作业时端来一杯热牛奶,站在门口看半天不肯走。那时候总嫌她烦,直到她走了才明白,那些唠叨里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牵挂。
“我想你了,姥姥。”我哽咽着说,眼泪落在白色的地面上,没有渗进去,也没有散开,就那么圆圆的一颗,像掉在棉花上的露珠。
“姥姥也想你。”她的声音也带了点湿意,“想你小时候偷喝我泡的槐花茶,被烫得直吐舌头;想你把我纳的鞋底当玩具,用彩笔涂得花花绿绿;想你第一次背着书包上学,走到巷口又跑回来,抱着我的腿哭鼻子……”
她一件一件地数着,那些我几乎快要忘记的小事,被她讲得清清楚楚,像在眼前重新演了一遍。阳光透过老房子的木窗棂,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院子里的石榴树开花了,红得像一团火,姥姥的声音混着蝉鸣,在空气里慢慢散开。
我跟着她的话回忆,笑着笑着,眼泪就更凶了。原来那些被我随手丢在记忆角落的碎片,一直被姥姥好好地收着,像收藏宝贝一样,藏在心里最软的地方。
“那片黑里,是不是也有我的事儿?”我望着远处的黑色,突然有点害怕。我怕那些和姥姥有关的记忆,有一天也会沉到那里去,怕我会忘了她的样子,忘了她的声音,忘了她掌心的温度。
姥姥摇摇头,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这次的触感清晰了很多,带着点粗糙的暖意,像她真的站在我面前。“你心里记着的,就不会变黑。”她说,“就像老房子门口的石榴树,就算房子拆了,你记得它开花的样子,它就一直在那儿。”
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了,白色的空间里泛起了淡淡的涟漪,像平静的湖面被投进了一颗石子。姥姥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像被水打湿的水墨画,边缘慢慢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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