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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园书阁就是上次那间临池轩阁。
顾雁匆匆赶到门外时,卫柏刚好走到石径尽头。
“拜见殿下。”顾雁和侍从、宿卫一起低头行礼,便未发觉,卫柏的目光一直停在她身上。他跨步进门时,忽然说道:“你也进来。”
等卫柏进了门,顾雁还躬身不动。片刻后,一名侍从靠近轻语:“殿下唤你进去。”她才反应过来,卫贼是在对自己说话。
“啊,是。”顾雁连忙进屋,见卫柏正在屏风后换衣。透过青纱,隐约可见他的颀长身影,屏风上搭着要换的衣服,仍是昨日那件月白色深衣。
卫贼竟然亲自换衣?
顾雁想起兄长,也从小跟随父亲征战。但兄长坐镇江州后,仆婢排场就比卫贼大多了。至少身上的衣服,他从不会亲自换。对她这唯一的妹妹也十分宠溺,她穿过的衣裳,第二日都用不着再穿。
卫柏换衣扶簪,整理完毕,转身走出屏风,见容娘怔怔看着自己。而他望过去,她又赶紧垂头,匆匆进入内室,坐在案边研起墨。
她侧身而坐,夕阳余晖自窗外倾洒而下,在她侧脸边缘映出一层薄薄的金色光晕。她坐在光里,浑似天人下凡。卫柏一时怔住,忽然想起曾见过的一幅神女画像。
然而纸上神女不会呼吸,远不如凝神研墨的眼前人。
刚想了一瞬,卫柏惊觉回神。
江州流民,侍墨婢子,不过能说会道而已,何况她还别有用心,他何至于就想起了画上神女?
他暗自失笑,恢复了平淡面色,坐到书案旁。
顾雁一直安静地研墨。
卫柏忽问:“为何不与松枝同研?”
她应道:“殿下所用的墨,本就由松枝燃烟制成,纸上色泽浓黑细腻,不需要再与松枝同研。再添松脂,反而过于油腻。”
说着,顾雁忽然意识到,墨块没刻名称,墨汁也尚在瓷砚中,若非常年接触,很难一眼认出这是松烟墨。她又补充:“都是鄢老夫人教过的。”
“鄢老夫人当真教得仔细。”卫柏幽幽说着,看向她的手。肌肤微微粗糙,指腹隐有硬茧,确实是一双流民的手。
但她所知渊
博,文采灿然,见解深刻,虽然说话刻意保持恭敬,但行止难掩不卑不亢的气度。面对自己,也毫无一般奴婢的怯懦之意。虽然她的说辞听来没有疏漏,可他总直觉不对劲。
顾雁心中暗暗咯噔。
又来了,卫贼的审视。
他每次沉默地看她,她就紧张,心跳就不禁加速。
行吧,从现在开始,定要谨慎谨慎再谨慎!她低头再不言语,只加快了研墨速度。
终于,一汪浓黑的墨汁研好。顾雁松了口气,起身回坐,在案下垂手,悄然揉着酸痛的手腕。这两年日日起早贪黑,伏案抄书,落下一身毛病。腰易疼,手腕也易疼。
她的微小动作和表情,皆落入卫柏眼中。朝着她的方向,他轻轻一推案上瓷盘,里面是切好的梨瓣。然而她看了眼瓷盘,又像没看到一般,继续恭坐垂首。
卫柏有点恼,他的意思难道不明显?昨日不是说过,梨有很多,今日可以再吃。
“可以吃。”他特地补充。
顾雁眼睫一颤。迟疑一瞬后,她俯首应道:“此梨为殿下所用,奴婢惶恐,不敢领受。”
卫柏的声音冷了几分:“你没有惶恐。”
他顿了顿,又道:“而是嫌弃。”
“奴婢绝无此意。”顾雁依然恭敬。
卫柏冷嗤:“人心所想,不在嘴上,而在眼里。你眼睛早已告诉孤,你犹豫、嫌弃,又何必欲盖弥彰?”
又想起昨日侍从所报,他恍然:“怪不得就吃一口。孤所赠之梨,就让你这般嫌弃?”他声音愈来愈冷。
顾雁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这厮洞察入微,实在不好糊弄……
她不说话,他便一直等,很有耐心。
看来她不应出个子丑寅卯,这问题就过不去了。
顾雁只好叹气:“奴婢没有嫌弃殿下的梨。”
卫柏眸中霜色稍减,但还是浑身冒着凉气。
“殿下可还记得,奴婢说,曾在汝平遇见一对抱着死婴的夫妻。”顾雁的眼眶忽然泛红,“他们曾经赠我青梨,救我性命……”酸涩涌入心头,她揪紧手指,深深吸气,以至于忘了敷衍地自称奴婢。
顾雁垂着双眸,眼尾越来越红,细羽般的睫毛渐渐挂起一颗泪。她忙抬手拭去,匆匆看向卫柏。他微微一讶,目光旋即柔得化作和风:“将汝平之事,详告于孤。”
顾雁方才的话并非敷衍。她心绪翻覆着,压下略微急促的呼吸。两年前,北上途中的那个傍晚,她至今能想起每个细节。
一场持续数日的寒雨结束后,一直在野外避雨的她又冷又饿,可四周荒野绵延,举目皆是杂草荒林,她只能在泥泞路上咬牙前行,看能找到什么吃食。正当她摇摇晃晃,几欲倒下时,竟见前方出现一座茅草屋。
她拼尽力气,蹒跚挪步到草屋附近,瞧见一对年轻夫妻坐在屋檐下,正抱着一个婴孩垂泣。隔着篱笆,她见屋旁长着一棵梨树,上面结着许多青梨。
她顿时口齿生津,凭空生出一丝力气,更觉肚皮贴紧后背,饿得腹中作疼。她抿着干涩的唇,想进门讨梨吃。
妇人看见篱外的她,抹去泪珠,走上前询问。得知她来意后,妇人让她进了篱门:“它来自山上一株野梨树,只能结酸涩的青梨。娘子若不嫌弃,可随意吃,不必付钱。”
顾雁哪顾得上许多,自是千恩万谢。妇人帮她摘下梨,顾雁拿起就咬了一大口。虽然汁水丰沛,却酸得整张脸紧皱一团,眼里淌出泪来,又涩得舌尖发麻,像嚼着一抔渣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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