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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沈宜目前还算是妹妹的得力手下,对他好,也是对妹妹有所裨益,身为外戚要摆正自己位置,大家都是反面典型,何必对太监有什么忌讳。
如此,他这话虽然也有深意在,却是抱诚守真寸心不昧,实打实的真话。
沈宜也回以他平静的目光:“我曾经有和国舅大人一样的坏运气,后来也遇见一些好运,这份好运之一,便是孝怀长公主殿下。”
他调头朝前路看,路窄得两人勉强并肩,衣袍下摆碰撞出窸窣响动。
“我入宫时已有十岁,进宫做奴才的人,是要走净身这道鬼门关,所以入宫的理由往往只有一个,那就是命苦。我的苦也不怎么特殊,只是入宫后,不爱言语也甚少同人来往,曾经开蒙读过书,字写得还算入眼。当时先帝在位,内侍省御前司印大太监正是蒲荣,他在内侍省学监司见我书写得当,便寻常让我算些账目,记些要务备忘。这是清闲的差事,不必刷恭桶吃剩菜,也正是如此,让好些资历比我老日子混得却不如我的太监心生了妒恨,寻常便暗中阴狠使绊子,给我弄了好多麻烦和伤痛。”
沈宜说话总是云淡风轻,但梁道玄却明白,这段经历是必然与他语气里的安之若素是截然不同的。
“后来他们弄得狠了,一次要我误了先帝在修好的小花园里栽种与派差的要紧事,耽误了工期,先帝出了名的好脾气,从不苛待宫人,那日却龙颜震怒,质问蒲荣,蒲荣从未受过这般气,回来后将怒火再倾泻给我,如此,我丢了美差,被分到最苦累的行扫净街的差事,日夜被报复和责骂。”
说话间,二人走过夕阳遍沥的窄甬道,进入尽头处上书内侍省三字的门,内里豁然开朗,仿佛云净天空,偌大正堂的恢弘竟不输梁道玄所见过的礼部衙门。
洒扫的太监见了沈宜,纷纷恭敬避让行礼,口中呼着“沈大人安”又看见梁道玄,再叫一声“国舅大人安”。
此刻沈宜的威势与他口中所述,已有了天壤之别。
“典刑司的人有吐供的么?”沈宜对下属并不倨傲,语气轻缓,但也没有半分语气或亲近之意。
一名小太监上前一步回禀道:“回沈大人,说了的还是昨日那些,无有新供。”
沈宜不点头,也不怒,只示意梁道玄自堂右的侧门继续朝前,这条路再次无人,仍旧是越走越有带腥气的阴森,沈宜继续方才的话题。
“我被虐待得生不如死,于是便想,那就死了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或许还更舒服些。于是那日我偷跑了洒扫的差事,去到一宫禁内苑偏僻无人的宫室里,拿捆树的粗油麻绳绕过殿梁。结果我脖子还没套进去,就因两天没吃上饭饿得浑身打颤,自椅子上摔下去,人也昏了,醒来时,眼前坐着一个人,在往我头上插盛开着的野花。”
“是长公主殿下?”梁道玄此时才知二人渊源。
“那是殿下还是公主,但宫中甚少有人知晓她的存在。我亦不知,以为是哪个宫女了疯。我头晕眼花站不起来,问她要吃的,她欢天喜地出门,没想到一会儿真给我带回了从未见过的精致糕饼。”
沈宜推开前门,二人进入典刑司,压抑的潮霉气息扑面而来。
梁道玄却无心周遭环境,只想知晓下文。
“我吃足了,有了力气,准备再去死,不巧有禁军巡逻至殿外,她只要看见那剪影就会受惊吓,却拼命忍住哭声,死死抱住我,让我快点跑掉,她说,皇祖父要来了,他是要来杀我的。”
梁道玄不语,不是没有可说,而是每每听及此段太子府旧事,就会气窒难言。
“殿下是疯症,有疯症的人手劲儿都大得吓人,给我胳膊上的伤抓得更痛,我下意识想拿绳子勒死她一了百了,可她一点也不怕我这个要杀了她的人。我那时一个转念,便用小时候我娘安抚我的办法给她唱歌,没想到竟然有了用,谁知这时候,禁军听了动静,大步闯入进屋。”
沈宜忽然停住脚步,他看向梁道玄说:“你是见过殿下受禁军惊吓时的模样,但是那一日的她,你未曾得见。”
“殿下如何?”
“殿下并未逃窜尖叫,她哭着挡在我的前面,拔下金簪,着抖,喊着不要杀我弟弟,整个人扑向了禁军。”
梁道玄愕然。
“先帝很快就到了,连他也一时拉不开护着我的殿下,没有办法,先帝下旨,让我去殿下宫中侍奉陪伴,殿下这才拉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走回了宫。”
沈宜的眼中第一次在黑暗里有了异样的光彩,他打开最后的铁门,喑哑声过后,梁道玄看着他的背影,听到了那几乎淹没在黑暗中的声音:“所以,伤害殿下的人,在我这里只有死路一条,这就是我希望国舅大人承的恩情,不要慈悲,也无需仁德,他们必须得死。”
第47章再拨疑云(四)
沈宜下落的尾音也裹了潮湿的腥气,混合在扑面而来的典刑司牢内腐朽味道中。
梁道玄凝视他淹没在明暗焕变中的背影,四月融融恰恰,明明春寒渐褪,万户减衣,可此刻日落将熄,仍有湿浸冷意悄悄从袖口领口游走。
话虽如此,若是沈宜借机行事,捎带一手旧日恩怨,自己不甚清楚前因后果,报恩也成了包纵,但于前,自己也说过会报还,于后,其言中之厚谊兰因,又是重中之重。梁道玄不想贸然应允以致国法失度人心驰背,也不想冒失拒绝,真伤了沈宜与妹妹的相辅相成,又损了这番剖白言辞里的坦率与情谊。
“沈大人已经找到凶手了么?”
还好梁道玄心智过剩,是语言上的太极高手,一句话出口,避免接受或拒绝的唐突,将重点转移回行刺。
“还没。”沈宜并不回头,“外面的事,轮不到我管,但宫中如若有吃里扒外之人,内侍省也不会任由旁人插手。”
二人说话间抵达刑讯的堂屋,此屋与一般居室比还有些狭小,灯台却有四盏,从四个角落将无有窗户的室内照得明亮如昼,梁道玄没看见什么刑讯的用具,只当中青黑色地砖里插有四根手腕粗细铁钉,尾端成环。
屋内早已背北摆好两个高头椅,沈宜请梁道玄上座,梁道玄推辞后,他也不再坚持,择左而坐,梁道玄在右边的椅子上坐好。
一名穿漆黑茧绸衣的太监进内禀告:“人带来了。”
沈宜摆手,待人下去后对梁道玄说:“恐罪人自戕,典刑司不许使用杯盏碗盘,无茶待客,委屈国舅爷了。”
梁道玄很想说这个阴森压抑的环境他也没有那个闲情逸致,更算不上客人。但想是想,说是说,到了嘴边,还是笑成一句:“正事要紧,无妨。”
“从前也不是没有外面的官吏进到这里来。”沈宜看他的眼神足够认真,四面烛火的晃动折射下,他漆黑的瞳仁处处映光,“但他们都没有国舅大人镇定。”
“大概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梁道玄这句算是调侃,但下一句就认真许多,“带我来这里的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沈宜倏然笑了。
铁链刮擦砖石地面的刺耳声忽得响起,二人正回头去,门再度打开,黑色茧绸衣服的太监压着一个浑身散血腥气和恶臭的人进了屋,那人手脚皆有铁链,执刑的太监将铁链末端与地面的铁环扣住,向二人行了一礼后离开。
“宋福民。”
沈宜这一声,让木然的囚徒如梦方醒,从一动不动的停滞,到猛然跪地,叩头大哭:“沈大人,我都说了,我什么都说了!真的不是我啊!真的不是我啊!”
他叩头的间歇,跳蚤随着甩动的头落向了四周,梁道玄趁着他抬头时看清此人长相,兀得一惊,竟是殿试那日追着长公主一路跑的年轻小太监。
可此人已然面容枯槁,嘴唇皆是渗血伤痕,手摸过的地面也留下模糊的血渍。
“我没有说是你放走长公主殿下,但你玩忽职守,不肯交代在追回殿下前见了谁,这才是你接受惩罚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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