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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静悄悄的,皇帝正睡着,眉头轻锁,似乎睡得不太安稳。床前的雕花黄梨木书案上放着几沓奏折,还有一只木托盘,上面摆着只剩浅浅药底的瓷碗和一只汤匙,向来是温婕妤留下的。
季祐风在书案前站了半响,走出隔断,轻声吩咐下人:“去请太医院院长过来,孤有话要问。”
两刻钟后,张太医跪在地上,收起手中的银针,又仔细辨过药底的成分,俯身下去:“殿下,依臣看,这药的确没问题,不仅无毒,且成分与臣等开的药方一模一样,确确实实是毫无问题啊。”
季祐风靠在椅子里,手臂支在书案上,撑着额头,没说话。
张太医吞吞吐吐地道:“殿下……莫不是怀疑……”
季祐风看了他一眼。
张太医忙低头:“有那么多人小心照看着,陛下的饮食和汤药应当并无问题,即便是有人想下毒……也很难寻到半分机会。”
季祐风沉默片刻,道:“孤让你把最近一月里从太医院抓药的名册带过来,带过来没有?”
“带了带了,”张太医连声道,忙从随身药箱中取出一本名册,弯着腰呈了上去。
这一月来从太医院抓药的人并不算多,只有寥寥几页。
最新记录的在最上面,季祐风一页一页往下翻,都是些看起来毫无破绽的理由和药方子,且皆是只抓了两三次药就停了,药量很少,几乎没可能用来下毒。
季祐风一条一条看下来,到最后已然有些心不在焉,他漫不经心地翻开最后一页,视线扫到末尾时,手指忽然微微一顿。
在这一页的最后,记录着八月的第一天,第一个来太医院抓药的人。
在这条记录的最后,写的不是别人。
是沈忆。
季祐风盯着这两个字,一瞬间便想起那日在藏书阁,沈忆提着剑,一眨不眨地看着皇帝的背影。
男人眸色渐暗,久久没再开口。
第65章起誓
到了八月末,圣驾回銮,天儿一日日地凉了下来,太极殿门前,银杏树青绿的叶子从边缘开始变得金黄,风吹过来时,像是碧色鳞片上闪烁跳跃着一道道灿烂的光。
哗啦风声不时传进窗来,干燥清脆,为这座辉煌寂静的皇帝寝宫增添了几丝生气。
自入秋之后,皇帝的病情愈来愈重,日常起居办公皆挪到了太极殿内。他白日里昏睡着的时候,季祐风就在前殿帮他处理政事。
这日季祐风正批着折子,在寝殿负责伺候皇帝起居的太监突然进门来,道皇帝请他去后殿一趟,却没说具体什么事。
季祐风掷了笔,不紧不慢地往后殿走。
待入了殿内,只见明黄的锦帐内,皇帝直起上半身,靠坐在床头的软枕上。账内光线黯淡,男人面上明明暗暗,皱纹延伸成深深的沟壑,每一道都积威深重。
这就是他的父皇,他十岁登基,执掌大魏政权三十三年的父皇,即便人已经变老,却仍极具威严和压迫感,叫人仰望,拜服。
季祐风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点点头:“坐吧。”
季祐风坐下,笑道:“父皇今日气色不错。”
皇帝望着窗外如血的残阳,淡淡地道:“三十三年前,你皇祖母坐在朕父皇的床前,也跟他说了这样的话,第二日,朕的父皇就驾崩了。”
季祐风一怔,立即起身,扑通跪下:“父皇恕罪,儿臣绝无诅咒父皇之意。”
“朕知道,”皇帝说,却也没有喊他起身,任他跪在床前,“你应该见过你皇祖母。”
季祐风低声道:“儿臣很小的时候见过几面,再后来就……”
“后来她就死了,是吧。”皇帝唇边慢慢浮起意味不明的笑意,“外头人都说是朕杀的她,是朕,杀了朕的生身之母——你是不是也这样想的?”
季祐风深深俯身:“儿臣不敢。”
皇帝道:“告诉你也无妨,你的皇祖母,的确是朕杀的。”
季祐风低下了头。
他年幼之时,曾有一两年的除夕夜拜谒过这位年轻尊贵的皇太后。这个陌生的女人远远坐在高台之上,身上华服的长长拖尾铺在台阶上,黑金色的九凤飞天绣纹栩栩如生,握着茶盏的指尖豆蔻艳红如血。她于高台之上低眸俯首,远远朝年幼孱弱的他投来冰冷漠然的一瞥。
那时他只觉恐惧,后来随着年岁渐长,他懂得了什么是政治斗争,懂得他的皇祖母和父皇在进行一场跨越数年的权力倾轧,便也终于懂得了为什么太后如此厌恶他。
这场权力的战争最终以女人被刺客暗杀,惨死在慈圣宫寝殿的床上,而皇帝大获全胜,开始他长达二十年的绝对统治为结局。
太后死后,季祐风耳边关于皇帝密谋杀死太后的传言就没断过,今日听到皇帝亲口说出,是意料之中。
亦是意料之外。
皇帝问:“你是不是觉得朕太过残忍,竟然连自己亲生母亲都杀。”
季祐风抬起头,一字字道:“皇祖母试图染指大魏江山,染指父皇的江山,她便该死。”
皇帝赞赏地看他一眼。
他道:“你皇祖母,是个很有野心,也足够聪明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若是作为对手,朕会敬佩和兴奋,可若是作为母亲,朕,只会恨她。”
皇帝仍然在笑,只是这笑却泛着冷:“朕小时候经常生病,有一次冬天发高热,险些送了命,可她从不关心,只是远远地坐着,甚至不肯过来抱朕一下。”
“朕一直觉得是朕天生身体弱,她厌弃朕,后来朕长大了,学会探听消息了才知道,是因为先帝妃子多,皇子却不多,所以她故意喂一些有毒性的药给朕,拿朕去争宠。”
季祐风眸色微凝。
皇帝道:“后来,无需她要求,朕日日背书习武,废寝忘食,做所有皇子里最用功、最出色的那个,就为了不被她下药也能得到父皇的注意,但即使是这样,她仍不满意。”
“不,”皇帝淡淡地说,“应该说她从未对朕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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