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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当今接了宝玉奏折,除依议外,适江南甄制台之子甄宝玉,以去年议叙调取来京升用。路上雨雪,且又同了李绮来的,一发难走,直到上元才到。开印引见,却值长芦缺出,遂以四品京衔管理关部盐政;又推贾政之功,将贾琏放天津道;薛蝌升了天津府;柳湘莲补风化店参将,以酬其功。旨意一下,大家多忙着道喜。甄、贾二姓本属世家,倒还看得淡。独有薛家虽称豪富,但不过倚仗有钱,结交儿门贵显亲戚,实在没有做官的人;如今猪堆里跳出象来,竟是黄堂太守,不说别人,就是那呆子也扬扬得意,竟是一位大大老爷。
适这日,冯紫烟与贾、甄二公饯行,请他做陪。他是无事人,过午便到。坐定后,门上递一手本进来要见,薛蟠便问:
“是谁?”冯紫烟道:“是蒋玉函。”薛蟠知是袭人当家的,就命叫他进来。琪官见了便向二人打千请安,薛蟠道:“你去年大吃苦了,怎大家货亏你捱!如今白嫩如旧,没有瘢痕么?”
蒋琪红着脸道:“没有。”冯紫烟便道:“来有甚事?”琪官道:“小的去年闹了这事,京里有些站不住。现在新收了一个徒弟。新任天津盐台却是爷们世交,求爷荐荐。”薛蟠不等冯紫烟开口,便道:“今日正请他,等他来就和你说。”蒋琪忙打千道谢。冯紫烟道:“说便替你说,但新惩创之后,恐商人处也不好便荐。”薛蟠道:“他们不依,你到我们二老爷衙门里去,怕他不依。”
正说着,甄、贾二公也到了,便吩咐摆席。贾琏见了琪官便问道:“他为甚在这里?”薛蟠道:“我留他在这里的。”
便招手道:“快来!”琪官忙上来请安,甄宝玉道:“尊姓?”琪官道:“小的蒋琪。”甄宝玉道:“久慕,久慕。小旦曲子六府班独绝的。好请教么?”蒋琪忙打千道:“求大人赏点!”
遂点了一出《花魁》,蒋琪顿开喉咙,真有绕梁之韵!甄宝玉大喜,赏了个荷包并锞子。薛蟠便道:“琪官家还有个年轻的更好,况他家里也是好人,明日就是座上人往他家乐一天。若不赏脸,就拿大人们架子了!”众人皆知呆子脾气,说都来。席间,便将蒋琪所求之事说了,甄宝玉道:“这本不值什么,但如今长芦窘乏异常,商人中有家私的只一姓木的,也很难缠。
到那里看罢了。”说罢,散了。
次日,薛蟠便到蒋家见了琪官。琪官道:“我正自己要去问那姓马的。薛大老爷,里面请坐!”遂同到了上房,只见袭人穿着银红袄儿,青缎子背心,白绫细折裙,正在摆果碟,便道:“薛大爷请坐!”薛蟠道:“今儿难为你!”袭人道:“这算什么!”琪官送了茶,自去了。薛蟠坐着吃烟,忽想起来道:“花姑娘,宝二父回来,到过你家没有?”袭人含着泪摇头。薛蟠道:“了不得,我见了不依他!他如今三妻六妾,好不快活!”正说着,蒋琪领着那人来了。薛蟠看时,脸圆秋月,眼掷春星,不瘦不肥,十分娇媚;头上戴一顶紫呢结金线骨种羊秋帽,身穿着三蓝洋灰鼠袍,趿着福色蝴蝶履;斜着打了半个千。早把薛蟠魂灵摄去,隔了半日,方问道:“你几岁了?姓甚名谁?”那小斯道:“我是属兔的。姓马行二,他人说马二是冯,送小的号叫小怜。”他见桌上有水烟袋,就拿来先把烟灰吹了,点着纸卷子,装了烟,送将上去。薛蟠吃了几管,便不要吃了。小怜又装与袭人,道:“蒋嫂子,你吃!”
袭人欠身吸了,他方装来自吃。
外面报冯紫烟到了,大家出来,客位里坐定。不一时,甄公子亦来,命去催贾琏,一面坐席。去的人不一会同焙茗来道:
“琏二爷叫道谢,实在有事。”薛蟠问道:“你几时天津来的?”焙茗道:“今日才到,正要送舅老爷府报去,知道在这里故特来的。”薛蟠接信来看。
琪官让焙茗里面坐,见了袭人道:“花姑娘,一向不见,可好?”袭人也忙问好让坐,并问:“府里近来好呀?”焙茗道:“很好。我们二爷做了大人,又是郡马,六位姑娘伏侍着,自主自张,比得前日吗?”袭人道:“正是。那里这些人?”
焙茗道:“紫姑娘、芳姑娘、柳姑娘、玉姑娘、莺姑娘,还有蕙姑娘。”袭人道:“那个蕙姑娘?”焙茗道:“就是有人说他轻狂,太太和芙蓉仙姑一起撵的。”袭人道:“麝月妹妹,人又稳重又本分,难道倒没用么?”焙茗道:“府里此刻多是郡主拿主,他挑的人总要聪明伶俐;若是心上做工夫的,郡主说他阴险,概不用的;况麝月妹妹本已先嫁了人了。”袭人又问:“芙蓉仙是谁?”焙茗道:“就是晴姑娘。他因得了功,圣上封他仙姑,还赐御祭,颁到时太太们都要去拜呢!”
正说时,小怜来道:“嫂子,蒋哥叫你出去,甄大人要见见你。”袭人道:“怪臊的,我不出去!”焙茗道:“琪官儿这么说,姊姊说不得不去了。”袭人无奈,掠了掠鬓出去见了,不觉不惊,勉强打了半个千,起来立着发怔。甄公子打掠了一番,人尚妩媚,便问他:“会唱么?”袭人道:“不会。”甄公子道:“既如此,你替小怜斟杯酒,他替你唱!”琪官道:“大人吩咐,你可斟了酒再进去。”袭人无奈,依命而行。心里想:那人与宝二爷一般无二,但宝二爷何等柔情宛转;那人这般官派,真是个禄蠹,便倒在牀上暗泣去了。
这里席散,甄公子一样三个赏封蒋家夫妇和马二的。薛蟠给了卅两席费,又银十两,嘱明日同马小怜成全好事,琪官允了。
到了次日午后,琪官同小怜来呆子处请安,薛蟠便留住吃夜饭。初时,尚猜拳赌唱,后来索性通了,蒋琪抬起轿来,把那小怜脸晕晴霞,体融暖雪,大醉如泥,不省人事。琪官忙帮着替他脱了外衣,拉了鞋袜,连一条水绿绸中单也轻轻褪去,只留着一件大红里月白面天鹅绒镶的紧身遮体,愈显得唇红脸白。薛蟠见了欲火烧心,便对蒋琪道:“奇功已奏,就请回营。”
遣他去了,便关门一觉。佛家说:“孽者,障;障者,孽。”
不知是那一条了。
次早醒来,海誓山盟。薛蟠便要小怜家里来住,道:“你在饭店又不方便,又要花钱,不如我这里住罢!”小怜道:
“我闻得你家二老爷和柳大老爷日内进京,我在此算什么?不如等他们去了再来。但你不在家,叫我找那个呢?”薛蟠一想,道:“也罢。我同进去见见你婶子。你来,我不在家,找他便了。”说着,便同他往里走。却说宝蟾见呆子昨晚所为,正不耐烦,忽见得一个小后生来,比蝌二爷好的多,便回嗔作喜道:
“你同来的什么人?”薛蟠道:“这是我新认的干侄儿,他来我不在家,你照应些儿!”宝蟾堆下笑来道:“这个自然。”忙叫丫头倒茶,又向薛蟠做鬼脸,道:“要吃扶头酒么?”薛蟠道:“也好。”于是三人就在上房吃了早饭才散。小怜看见那妇人打扮妖精似的,十分狐媚,便三月三荠菜,起了心了。
且说郡主花朝生日近了,因焙茗来说:“那日子二爷怕赶不上。”就懒惮举动。那知初十晚,北府里已送了寿礼树、金枝玉叶万年桃盆景,二幅七宝装的暗八仙挂屏,一柄天然竹根如意,一对通天犀雕寿意的劝杯;并说太妃要亲来道喜会亲,乘便游园。郡主连忙预备,一面铺设园子,一面邀请陪客。到了当日黎明,郡主便拜了寿星,到祠堂及上房行礼。回来刚才坐定,已报亲家柳郡主及李绮到了,随后薛姨妈并岫、琴、湘、探陆续到齐。郡主便托宝钗、巧姐代做主人,邀入大观园吃面。
巳牌时候,报太妃已到,王夫人忙同郡主、尤、李等出接。只见提炉宫扇,一顶金顶绿呢八人大轿,雅雅而来。
到二厅下轿后,便道:“恕我不行礼罢!”先向着王夫人道:“这位亲家太太和东府里小亲家,我还认得。这两位呢?”
黛玉道:“这是珠大嫂子。”太妃道:“可是你柳家姊姊亲家,我们多一层亲了。”黛玉又道:“这是琏二嫂子。”太妃道:“是新放道台的太太么?我正来道喜呢!”说着已到上房,入坐献茶。太妃便问:“今日没有别的亲戚么?”郡主道:“都在园里吃面,得了信自然就来。”太妃道:“不用惊动他们,歇一歇我们也就园里去。”家人预备竹兜请坐,太妃不用,和王夫人等缓步入来。先是潇湘馆,只见两边石长盆水仙花开得十分,便问郡主道:“这是你旧屋子?”郡主答应“是。”太妃道:“怪道你十分灵秀,就是得那一股花香,把你也薰得透灵了。”大家笑着,到了怡红院。看见海棠春色,三分娇含半醉,便道:“这是女儿棠,难得的。京里只有大内有几棵;在外我那里二棵;南安府里、觉生寺各一棵;余就算这里了。”
正要进去坐,只听得一派裙履纟祭纟卒,环佩叮当声音。原来姨妈等知太妃来,忙吃了面绕道赶来的。太妃向柳郡主道:
“你怎么不来见我?”柳夫人忙上前请安。太妃又问:“这年尊的是谁?”郡主道:“薛姨妈。”太妃道:“就是你们薛淑人令堂么?”因问:“那位薛淑人?”宝钗忙上前行礼,太妃拉住打量了一会道:“品格儿很俊,何苦又借我们格格名呢?”
一路走着说着,已到栊翠庵,惜春忙忙出接。太妃行香毕,笑道:“四姑娘,你宝哥哥出家为林妹妹,你又为什么呢?”
惜春杏脸微红,道:“老太妃又来闹笑话了。”太妃看见佛龛旁挂一幅水墨观音,旁立一侍女,太妃道:“这侍女好面熟,却叫不出!”黛玉笑道:“妈,怎么着?这是四妹妹自画的小照。”太妃也笑道:“真老糊涂了,亲家借我临一幅。”惜春只得应允,除下来叫采女收着,走出了庵。只见一簇杏花如荼如火,柳夫人问:“这是那里?”郡主道:“这就是你乡下亲家母住处了。”李纨笑道:“城里亲家不知道的。”迤逦已到了沁芳亭,只见梨香白雪,柳嫩黄金。宝琴说了句“梦影梨云正茫茫,郡主笑着向宝钗道:“比‘良辰美景奈何天’何如?
又该你说道学话了。”
正热闹间,已到省亲正殿。郡主取表看时,已到已正,忙命摆宴。殿中间炕上是太妃,东首薛姨妈,西首王夫人;地上四席,便是柳夫人等告坐。送席完后,大家才用酒果。只见仆妇捧上两个银丝盒子,里面一盘烂煮肥鸭,一盘鹿尾,端来放在中桌。芳官、五儿上来在炕沿上屈了膝,将顶烂的用上盘拣来,送在太妃面前。太妃笑道:“格格,你又那里打听的?”
郡主道:“做女儿不知娘脾气,还好?”太妃拿起金镶犀箸道:
“恕我老饕占先了。”竟恣意大嚼,将那两样吃有四五分光景,大家席上小吃也上了三道,方放下了箸,回头把官女们去了。
一面用茶漱了漱口,便说要下去走走。郡主忙出去送,已上轿了。回来重又上席,只见紫鹃来回:“宝二爷已回,进朝复命去了。”大家便要起辞,郡主不肯,又珠围翠绕,红飞绿舞,痛喝了一回,方才席散。送客后,到上房,宝玉正在说沧州的事。掌灯后,方同郡主回房。夜里如何拜寿,如何谢寿,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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