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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娘邀到后边房里,摆茶管待,过夜。
晚夕,亲朋伙计来伴宿,叫了一起海盐子弟搬演戏文。李铭、吴惠、郑奉、郑春都在这里答应。西门庆在大棚内放十五张桌席,为首的就是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沉姨夫、韩姨夫、倪秀才、温秀才、任医官、李智、黄四、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寡嘴、白赉光、常峙节、傅日新、韩道国、甘出身、贲第传、吴舜臣、两个外甥,还有街坊六七位人,都是开桌儿。点起十数枝大烛来,堂客便在灵前围着围屏,垂帘放桌席,往外观戏。当时众人祭奠毕,西门庆与敬济回毕礼,安席上坐。下边戏子打动锣鼓,搬演的是韦皋、玉箫女两世姻缘《玉环记》不一时吊场,生扮韦皋,唱了一回下去。贴旦扮玉箫,又唱了一回下去。厨役上汤饭割鹅。应伯爵便向西门庆说:“我闻的院里姐儿三个在这里,何不请出来,与乔老亲家、老舅席上递杯酒儿。他倒是会看戏文,倒便益了他!”
西门庆便使玳安进入说去:“请他姐儿三个出来。”
乔大户道:“这个却不当。他来吊丧,如何叫他递起酒来?”
伯爵道:“老亲家,你不知,象这样小淫妇儿,别要闲着他。──快与我牵出来!你说应二爹说,六娘没了,只当行孝顺,也该与俺每人递杯酒儿。”
玳安进去半日,说:“听见应二爹在坐,都不出来哩。”
伯爵道:“既恁说,我去罢。”
走了两步,又回坐下。西门庆笑道:“你怎的又回了?”
伯爵道:“我有心待要扯那三个小淫妇出来,等我骂两句,出了我气,我才去。”
落后又使玳安请了一遍,三个才慢条条出来。都一色穿着白绫对衿袄儿、蓝缎裙子,向席上不端不正拜了拜儿,笑嘻嘻立在旁边。应伯爵道:“俺每在这里,你如何只顾推三阻四,不肯出来?”
那三个也不答应,向上边递了回酒,设一席坐着。下边鼓乐响动,关目上来,生扮韦皋,净扮包知木,同到勾栏里玉箫家来。那妈儿出来迎接,包知木道:“你去叫那姐儿出来。”
妈云:“包官人,你好不着人,俺女儿等闲不便出来。说不得一个‘请’字儿,你如何说‘叫他出来’?”
那李桂姐向席上笑道:“这个姓包的,就和应花子一般,就是个不知趣的蹇味儿!”
伯爵道:“小淫妇,我不知趣,你家妈怎喜欢我?”
桂姐道:“他喜欢你?过一边儿!”
西门庆道:“看戏罢,且说甚么。再言语,罚一大杯酒!”
那伯爵才不言语了。那戏子又做了一回,并下。
厅内左边吊帘子看戏的,是吴大妗子、二妗子、杨姑娘、潘姥姥、吴大姨、孟大姨、吴舜臣媳妇郑三姐、段大姐,并本家月娘姊妹;右边吊帘子看戏的,是春梅、玉箫、兰香、迎春、小玉,都挤着观看。那打茶的郑纪,正拿着一盘果仁泡茶从帘下过,被春梅叫住,问道:“拿茶与谁吃?”
郑纪道:“那边六妗子娘每要吃。”
这春梅取一盏在手。不想小玉听见下边扮戏的旦儿名字也叫玉箫,便把王箫拉着说道:“淫妇,你的孤老汉子来了。鸨子叫你接客哩,你还不出去。”
使力往外一推,直推出帘子外,春梅手里拿着茶,推泼一身。骂玉箫:“怪淫妇,不知甚么张致,都顽的这等!把人的茶都推泼了,早是没曾打碎盏儿。”
西门庆听得,使下来安儿来问:“谁在里面喧嚷?”
春梅坐在椅上道:“你去就说,玉箫浪淫妇,见了汉子这等浪。”
那西门庆问了一回,乱着席上递酒,就罢了。月娘便走过那边数落小玉:“你出来这一日,也往屋里瞧瞧去。都在这里,屋里有谁?”
小玉道:“大姐刚才后边去的,两位师父也在屋里坐着。”
月娘道:“教你们贼狗胎在这里看看,就恁惹是招非的。”
春梅见月娘过来,连忙立起身来说道:“娘,你问他。都一个个只象有风病的,狂的通没些成色儿,嘻嘻哈哈,也不顾人看见。”
那月娘数落了一回,仍过那边去了。
那时,乔大户与倪秀才先起身去了。沉姨夫与任医官、韩姨夫也要起身,被应伯爵拦住道:“东家,你也说声儿。俺每倒是朋友,不敢散,一个亲家都要去。沉姨夫又不隔门,韩姨夫与任大人、花大舅都在门外。这咱晚三更天气,门也还未开,慌的甚么?都来大坐回儿,左右关目还未了哩。”
西门庆又令小厮提四坛麻姑酒,放在面前,说:“列位只了此四坛酒,我也不留了。”
因拿大赏钟放在吴大舅面前,说道:“那位离席破坐说起身者,任大舅举罚。”
于是众人又复坐下了。西门庆令书童:“催促子弟,快吊关目上来,吩咐拣着热闹处唱罢。”
须臾打动鼓板,扮末的上来,请问面门庆:“‘寄真容’那一折可要唱?”
西门庆道:“我不管你,只要热闹。”
贴旦扮玉箫唱了回。西门庆看唱到“今生难会面,因此上寄丹青”一句,忽想起李瓶儿病时模样,不觉心中感触起来,止不住眼中泪落,袖中不住取汗巾儿搽拭。又早被潘金莲在帘内冷眼看见,指与月娘瞧,说道:“大娘,你看他好个没来头的行货子,如何吃着酒,看见扮戏的哭起来?”
盂玉楼道:“你聪明一场,这些儿就不知道了?乐有悲欢离合,想必看见那一段儿触着他心,他睹物思人,见鞍思马,才掉泪来。”
金莲道:“我不信。打谈的掉眼泪──替古人耽忧,这些都是虚。他若唱的我泪出来,我才算他好戏子。”
月娘道:“六姐,悄悄儿,咱每听罢。”
玉楼因向大妗子道:“俺六姐不知怎的,只好快说嘴。”
那戏子又做了一回,约有五更时分,众人齐起身。西门庆拿大杯拦门递酒,款留不住,俱送出门。看收了家伙,留下戏厢:“明日有刘公公、薛公公来祭奠,还做一日。”
众戏子答应。管待了酒饭,归下处歇去了。李铭等四个亦归家不题。西门庆见天色已将晓,就归后边歇息去了。正是,得多少──红日映窗寒色浅,淡烟笼竹曙光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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