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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琴音袅袅而起,没有喧嚣的舞乐,只有清泠泠的七弦之音,如冷泉淌过焦灼的石滩,如月华抚慰着狰狞的伤口。
是“无双”在抚琴,她今日没有戴面纱,烛光柔和地勾勒着她沉静的侧脸,专注的神情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那琴声,并不激昂,也不哀怨,清越中带着一丝坚韧,婉转间藏着深沉的悲悯,丝丝缕缕,渗入贺临渊混乱痛苦的灵台,像一只温柔而稳定的手,轻轻按住了他几欲崩溃的心弦。
狂躁的杀意与不甘,在这悠远清澈的琴音中,奇迹般地一点点平息下去,只剩下沉甸甸的哀伤和一种疲惫至极的茫然。
他怔怔地望着台上那个低眉信手续续弹的女子,酒精麻痹的脑中,闪过那双熟悉的棕眸和她那日台上起舞的身影,一个模糊的念头,在死水般的心底泛起微澜。
或许……这琴声,能暂时为他筑起一道屏障,隔绝那滔天的恨意,让他有一丝喘息之机?
琴音终了,余韵悠长,贺临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霍然起身,脚步带着微醺的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向后台。
在无双即将退入帘幕时,贺临渊拦在了她面前。
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云知意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抬眸对上他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那眼底翻涌的痛苦让她心尖一颤。
“你叫无双?”他的声音因酒意和情绪而沙哑低沉,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疲惫,“你的琴……弹得很好。从明日开始,每日未时,到我府中,抚琴一个时辰。”
他顿了顿,补充道,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无法改变的现实:“我如今……住在裴相府,东苑。”
裴相府!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无双耳边炸响!
她刚得到虎头令牌与裴玄璟有关,正愁如何去裴府探查,机会就这样送上门了?!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一个能深入虎穴,接近裴玄璟,探寻更多秘密的机会!
但这也意味着,在害了他的父亲之后,她又要为了国仇家恨,利用他……
她压下心头复杂的情绪,面上依旧是花魁恰到好处的恭顺与一丝受宠若惊的羞怯,微微屈膝:“是,世子爷。无双……遵命。”
贺临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想穿透她平静的表象,看清她眼底深处是否藏着与那茶楼小女孩相似的狡黠。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与挥之不去的孤寂,踉跄地消失在醉仙楼喧嚣的灯火之外。
云知意站在原地,心绪难平,裴相府东苑的大门,即将为她敞开。那里面,是仇敌的心脏,是权力的旋涡,是贺临渊此刻的栖身之所,亦是她复仇之路必须踏足的炼狱。
琴音能抚平一时的伤痛,却掩盖不了步步杀机,事已至此,深渊之下,唯有前行。
她拢了拢衣襟,那冰凉的指尖下,是滚烫的复仇之心,亦是因贺临渊布满血丝的双眼而生出的、一丝不该有的酸涩。
次日未时,无双抱着焦尾琴,随老仆自侧门入裴相府,铜钉朱门阖上的刹那,像巨兽合拢的齿关,将喧嚣市声一并切断。
她垂眸,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拨,嗡鸣如蜂,惊起檐角铜铃——那铃当当作响,仿佛提醒她:踏入此地,回头无路。
东苑清冷,空阔得有些萧索,与相府其他地方的富丽堂皇、仆从如云形成刺目的对比。
贺临渊宿醉未醒,披衣倚在东廊下,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底却燃着两簇幽暗的火。
他抬手示意屏退左右,只留一名哑婆在院门处洒扫,哑婆背佝偻如虾,扫帚划过青砖的沙响,成了这方小院唯一的活气。
他沉默地指了指窗边早已备好的琴台,没有寒暄,没有客套,仿佛她只是一个会声的物件。
云知意眼角的余光却如最敏锐的探针,不动声色地扫过这方寸之地。陈设简单,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潦草,唯有墙上悬挂的一柄古朴长剑,透出几分昔日镇北侯世子的峥嵘。
“世子今日想听何曲?”云知意屈膝,将琴置于石案,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皓腕。
贺临渊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一声,眼神却极冷:“《广陵散》可会?”
《广陵散》乃绝命之曲,昔年嵇康赴死,临刑一弹,自此绝响。
云知意指尖微顿,旋即轻勾慢挑,散音如冰下暗泉,汩汩而出,初时极低,似亡魂夜哭;继而激越,若刀鸣鞘中;终了却一声长滑,万籁俱寂。
尾音收罢,院中梧桐叶簌簌落下三片,一片正落在贺临渊掌心。他合拢五指,将落叶攥得粉碎,声音低哑:“再弹。”
如此一连三日,日日《广陵散》,第四日,无双指尖已渗出血丝,血珠沿弦滚落,在琴腹绽开一朵细小的红梅。
贺临渊终于开口:“够了。”他抛给她一只白瓷瓶,“药。”言罢转身入屋,背影孤峭如削。
云知意拔开瓶塞,药香清冽,她认得——军中治金疮的“紫雪胶”。她抬眸望向窗棂,薄纸上映出他侧影,肩背微弓,像一张始终拉满的弓。
她忽然意识到,这少年并非醉生梦死,他以醉为盾,以沉默为甲,悄悄磨一柄复仇的刀。而她,是刀鞘,还是刀尖?
日复一日,琴声成了东苑唯一的活气,贺临渊极少言语,有时甚至在她弹奏时沉沉睡去。
云知意借着“更衣”、“添水”的由头,在贺临渊默许的范围内,小心翼翼地探索着东苑的边界。
回廊曲折,庭院深深,她记下每一处守卫的轮换间隙,每一扇紧闭房门的方位,甚至留意到通往主苑那条被重重花木遮掩、却总有人影悄然往来的小径。
她像一个无声的幽灵,在仇敌的府邸里编织着无形的网。
这日,她抱着琴穿过回廊,迎面撞上一人。
那人身着青衫,气质儒雅,眉宇间却凝着一股与这富贵府邸格格不入的锐利审视,正是以“林先生”之名,成为裴玄璟座上幕僚的陆文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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