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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忽忽枕前蝴蝶梦,悠悠觉后利名尘。
无穷今日明朝事,何限生来死去人。
终异狐狸同窟穴,却从蛮触斗精神。
槿花开落从朝暮,始信蜉蝣未是真。
话说楚云娘搬了屋,感得柳学官不负心,还了六年前的五十两冷债,楚云娘赖他将就度日。当不得朝廷无道,金人连年入寇,东京河北各处郡县,土崩瓦解。那徽宗支持不来,没奈何,禅位钦宗,自称太上皇、道君教主,终日在艮岳上游玩。
钦宗改年靖康。才用李纲,又革了以谢金人;才用老种经略,又停了经略。朝纲颠倒,没人敢言。到了靖康二年,金人竟把徽钦父子、皇后嫔妃,掳个罄荆,
正是:
宋祖开基二百秋,当时天命有人谋。
契丹昔借陈桥返,兀术今来汴水游。
烛影不明开斧锧,金縢失信自箕裘。
始终亡国皆奸相,寡妇孤儿一样休。
此时中原无主,金兵所到,说不尽那焚劫之苦。这武城县地方,是经过一番的,这些百姓一闻金兵过河,便东奔西逃,星夜云飞。别的人家还有男子领路,可怜云娘和这六岁慧哥,寡妇孤儿,逃往那里藏躲?一个泰定又夹伤了腿,细珠又是个老实丫头,从来不大出路的。一时间见人家乱跑,也只得叫泰定背着慧哥,一行主仆母子,挟着包袱布被,走出城来,也在人丛里乱走。
忽然金兵到来,但见他拐子马放开一冲,那些逃难百姓,如山崩海拥相似,那里顾得?泰定略回头一看,早不知云娘和细珠挤的那里去了,叫又叫不应,只得背着慧哥往空地里飞跑。
且喜金兵抢进城去,不来追赶。这些人拖男领女,直跑到十里以外,各处藏躲。这些土贼们,也有夺人包袱的,也有报仇相杀的。生死在眼前,还改不了贪心狠毒,如何不遭杀戮!可怜这泰定又走又怕,忽望见屠本赤脸上着了一刀,带着血往西正跑,他家小黑女挟着个包袱,跟着屠二老婆一路走。泰定也是急了,叫声:“屠二叔等等,咱一路走。你没见俺大娘?”屠本赤回头,那里肯应。泰定赶上道:“且慢走,金兵已进城放抢去了。咱商议着那里去好?”本赤骗的人家银钱,做了些生意,都拴在腰里,带了些行李,也都被人夺去,还指望泰定替云娘带得有金珠首饰,就立住了脚,和泰定一路商议往那里去躲。本赤道:“西南上孙家村,是孙五家,紧靠着河崖,都是芦苇。那里还认得人,且躲一宿。”泰定心下还要找寻云娘,又不知往那里去好,没奈何,跟着走罢。把慧哥放下,拖着慢走。这孩子不见了娘,又是饥饿,一路啼哭。屠二老婆看不过,有带的干饼和炒面,给了慧哥些吃。这孩子到了极处,也就不哭了,一口一口且吃饼。
将近黄昏时候,方走到孙五家。那里有个人影?床帐桌椅还是一样,锅里尚剩下半锅饭,也没吃了,不知躲在那里去了。这些人饿了一日,现成家伙,取过碗来,不论冷热饱餐一顿。
前后院子静静的,连狗也没个。原来孙五做小盐商,和赵监生合伙,先知道乱信,和老婆躲在河下小船上,那里去找?亏了屠本赤有些见识,道:“孙五躲了,这屋里还有东西,咱多少拿着几件,休在他家里宿,恐有土贼兵来要扫巢子,那时没处去躲。”
且到河下看看,见这妇女们都藏在芦柴里,没奈何,也就地打了窝铺。到了二更天,果听见村里呐喊,发起火来,把屋烧的通红。这些人们谁敢去救?待不多时,这些男女们乱跑,原来贼放火烧这芦苇,一边掳掠,又抢这人家的包裹,谁顾的谁?
到了天明,泰定不知那里去了,只落下个慧哥乱哭,撇在路傍。屠本赤撇了各人去躲,他老婆还有人心,道:“丢下他也过意不去,咱只当积个天理,领着他罢,等泰定来交与他,再做商量。”屠本赤只得带着慧哥。也没人背他了,跟着飞跑,只怕撇下。他初意要寻戚小奇家,到此际没有主意,只得顺着河沿而去不题。
且说这云娘和细珠叫了泰定一回,不见答应,人马乱撞,只得走开。要找岑姑子庵,全不知那条路是,随着这些逃难的人乱走。到了天黑,沿着林子里一南一北的乱撞,不敢住下。
直走到二更天气,不知离城走有多少路了。云娘哭一回,走一回,只见前面有一条白光,照的明朗朗的,引着又走。听得狗叫,几间小屋露出灯光,是一家庄户人家。细珠道:“咱走乏了,月黑里又没处去,且等到明日,只怕泰定来找咱。”云娘没奈何,只得在屋后野场上坐下,着细珠叫门,要碗水吃。
细珠推开门道:“家里有人么?俺是躲难的,要口水吃。”
只见屋里跑出个小媳妇来,也没穿布裙,拖着两条裤腿儿,道:“你是谁?这声响儿好熟,倒像大娘家细珠姐一般。”进屋去拿出灯来照了照,上下一看:“可不是细珠姐么!”细珠看了一会,才想起来,是红绣鞋房里使的金橘。因他娘红绣鞋作了业,嫁去了,因把金橘作三千钱,叫他娘家来赎了去。今年二十二岁了,嫁了个庄家汉叫王有财。在这河崖上住着两间小屋子,每日打柴城里去卖。只有一个牛,着土贼赶的去了,他汉子去找,娘和他守家。这金橘极孝顺,婆婆着他去躲,死不肯去。见细珠说“大娘在屋后场上哩”,连忙跑来,请云娘进屋里去——这老婆子没眼,耳又聋,细珠把灯剔了剔——着云娘上炕,一头坐着,忙去碓里倒水做饭,好不殷勤。
正是:
歌儿舞女归何处,画角朱门住不成。
不及田家痴蠢妇,犹存一饭主人情。
按下云娘不题,且说屠本赤夫妇领着慧哥,走的乏了,小黑女背了一会又丢下了,又哭又叫,几番要撇在路上。本赤一头走,一头骂着道:“想恁爹活时,奸骗人家妇女银钱,使尽心机权势,才报应到你这小杂种身上。今日你娘不知那里着人掳去,养汉为娼,你倒来累我,我是你的甚么人!”那慧哥越发哭了。本赤跑上去就是两巴掌,打是这孩子杀猪似叫,又不敢走,又不敢祝到是老婆心里过不去,道:“你当初和他老子也吃酒也吃肉。你就这等没点慈心,不强似你一路上打骂他,等到个寺院里,把他寄下罢,也是个性命。半路上丢下这孩子,千家万马的,也伤了天理。”说的本赤不言语了。
走到天晚,可可的到一个观音堂,紧闭着门。本赤走渴了,叫门要碗水吃。老和尚开门请进去。本赤见和尚去打水,没个徒弟,说道:“老师父,你多少年纪了?”和尚答道:“今年七十了。”本赤道:“你没有徒弟么?”和尚道:“命里孤,招不祝”本赤道:“我有个孩子,舍在寺里吧。如今因路上没有盘缠,只要你一千钱做脚力。”和尚道:“不知可好,领来我看看。”本赤领着慧哥进来,和尚看了一眼,暗暗点头道:“好个孩子!几岁了?”本赤道:“七岁了。”说着,和尚进房去,拿出一串铜钱与本赤。本赤接去了。又要留他住宿。本赤怕金兵出营放抢,领着老婆一路往西而去。可怜这是南宫吉恩养的好朋友。
有诗以戒交结小人云:
食客场中定死生,悠悠安得岁寒盟。
虎狼分肉呼知己,束鸟成群号弟兄。
春到桃花偏有色,秋来杨叶自无情。
托孤门下冯少,狗盗鸡鸣不足评。
老和尚收下慧哥,知是因缘,就与慧哥剃了头,寻出领旧破衲裰来,改成一件小僧衣,又做了僧鞋僧帽,起名了空,教他打磬烧香、念经写字。那了空原有善根,也就合掌念佛拜佛,和天生小沙弥一般。也是慧哥安身立命的去处,云娘舍珠雕佛的因缘。世间绝处逢生,苦中得乐,原是这等。且按下慧哥在此为僧不题。
却说泰定在河下芦苇中守着慧哥墩了一夜,谁敢合眼。只见村里喊杀连天,火把乱明,把河里芦苇柴烧着。男妇们怕火烧,都走出来,被这些土贼们抢衣裳的,掳妇女的;把泰定也上了绳拴着。这些人们到了一个大空寺里,坐着十数个贼头,没有弓箭马匹,都是些庄家枪棒。满满的一寺妇人,也有认得的,放了去了,也有留下的。这些壮汉们,拿来跪下,但说不肯做贼就杀。泰定寻思:“这些贼们,且哄着他,临时再寻法逃命不迟。”将主意已定。问到他的名字,说是泰定。一个人跑下来看道:“你不是泰交宇么?”原来泰定号交宇,在南宫官人宅里,谁不知道。连忙解了绳子,请上殿去,有的是热酒大肉——都是村里抬来的,给泰定吃。泰定细看,才知是宋小江兄弟宋二狗腿,在这里做贼。因问泰定南宫吉家的事,泰定才将失散云娘,并昨夜不见了慧哥之事,说了一遍,要辞了去找寻。宋二道:“你没处寻,出门去撞着人,连性命都丢了,我着人各处替你找罢。这村里孩子们,我都叫来你看。”原来宋二和她嫂子苗六儿、姪女宋秀姐,领着接客,又被金兵抢去了,因此在这里做贼。
过了两日,这宋二与泰定一杆枪,着他管五十个贼。那夜又去抢村,泰定瞧着无人,丢下枪,一溜烟走上大路,各处找问云娘、慧哥信去了。
真是:
珠沉罔象无寻处,雁过秋空不定踪。
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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